我站在南天门下仰视那一片深远。幽静的苍郁,今天有点雾,但不妨碍我看清山上的一片葱笼,除了树还是树。
我的手插在口袋里,无聊的玩着一包烟,一包点八中南海。我爱着那个味,淡淡的如我淡淡的思念。身后有人踩着石子的声音,回首,大惊。孟烦了拖着他那一条烂腿挪着过来,离我几丈远停住,杵着烂腿斜着眼瞅着我:“小孩,打哪来的啊,军事重地懂不?闲人免进。”说着自顾自从我身边拐过去,我连掐烟的动作都停了,大白天见鬼了?我想说句话,随便说什么,只要能说一句话就好,我想打破这正古怪的感觉。我拼命搜肠刮肚也没想起几个句子能说的,仿佛一时间我便把所学的全还了学校(事实上,我压根儿就没在学校里多学到些什么)我的嗓子眼堵得慌,一口水都咽不下去。“小孩,别理他,这家伙是欠揍的种,前世大概我们都欠他,今生来讨债的。”死啦死啦一身叮呤当啷悠闲地掏着耳朵过来,我更是惊骇,身子有点抖了,我拿食指狠抠了大腿一下,证明我没有做梦,我真真切切见到了死啦。
我瞪着眼看他,死啦死啦找了处干净地一屁股坐下,回头看了看我,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真见鬼,被他那种盯法能让人打从脚底冷到头顶,像x光,不,比x光还厉害。那种盯法能看透一个人的思想,我眨巴着眼,速度越来越快,几乎到每秒眨两下的程度,真真是个妖魅。我感到汗已经爬下脑门,顺着五官轮廓流淌。
“咻——咚”。一块石头没预兆的砸过来,不偏不倚砸在死啦死啦头上,疼得他在原地直蹦跶。他那种死人般冰凉的眼神从我身上挪开,一脸愤慨地瞪着后方。我移动僵硬的脖子看到了东北大汉迷龙满不在乎的吹着哨子悠过来,他身后跟拉一帮人。有一脸茫然的豆饼、不管己事的郝兽医、不知所措的丧门星、畏畏缩缩的不辣、虚头胖脑的克虏伯、鬼头鬼脑的蛇屁股、唯唯诺诺的阿译……死啦死啦跳起来手都要戳到天上了,对着一群人渣张嘴就骂:“谁砸的,该死的,他妈的有种给老子站出来,咋地啦,敢做就要敢当,马拉巴子的,你就当着这头缩头乌龟吧你就。老子好歹还是你们团长。”他这句话挑明了就是说给迷龙听的,可他迷大少爷一脸不在乎,东看西看,压根没把眼前暴跳如雷的家伙当一回事。“嘘嘘嘘”。不用会头就知道是孟烦了,他小太爷一脸鄙夷:“团座,我们亲亲的团座大人,您还真把自个儿当块金子了,您那身黄皮是虞啸卿他们过意不去舍给您的,就您那衔,虚的,您别跳了,跳的我们眼花啊。行行好,别受累了,坐着吧您。”
“死瘸子,给我滚过来,你是老子的传令兵。三米以内,到一个耳刮子能甩到的位子。”我不紧张啦,身子也不筛糠似地抖了,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孟烦了一拐一拐过来,小太爷脸上尽是愤郁。
迷龙那东北佬捡起一块石头抛来抛去玩着,我吓得又一身冷汗,以为他又要扔哪个不待见的,谁知他一把把那石头砸到豆饼怀里,差点把豆饼摔趴下。兽医他们终于有事做了,七手八脚去扶豆饼,湖南佬不辣觉得他要在这件事情上发表发表几句话,挽着袖子冲着迷龙喊:“你要把他摔死了哟!”迷龙连眼也不瞄他那直接走到死啦死啦面前扯了一通牢骚:“哎哎哎啊,我说亲爱的团座大人,您老现如今除了在我们大伙面前蹦来跳去,干啥玩意呢?想直接蹦上南天门啊?哎哎,我说,那上头有他竹内那小王八蛋正等着您悠哈悠哈蹦上去,他好顺手收拾你,你是欠整的啊。我卖力淘得那些个东西,转眼就不知被你送给哪个瘪独子的,告诉你,现在你欠老子这个数。”说着迷龙伸开一个巴掌在死啦死啦面前摇晃,十足一副奸商嘴脸。
死啦死啦也不甘示弱回击,中间夹杂着烦了的讥笑和豆饼之流的起哄。我在他们面前早已成了个透明人,我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我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似笑非笑看着他们闹。
他们吵起架来热闹得很,中国各地方言大杂烩。我寻了处干净地坐下,双手托着腮津津有味看着他们像个孩子抢玩具般争闹,此时如果来瓶可乐和薯片那就是绝佳的享受了。一个团长不像团长,一群士兵不像士兵。那些“你大爷的”“我整死你了”“王八羔子,奶奶的”“什么玩艺儿”“龟儿子的”“你咯姥姥”……此起彼伏,像台大戏好不热闹啊。我也忍不住了,从小家教严厉,半丝出格的话都不许说,身处的环境里,人人轻声细语,就是吵个架也是引经据典的,今天倒让我开了眼界,我也想骂几句舒心活络下,看他们推推搡搡,其实是玩闹嬉戏的样子,我再也忍不住了,轻声骂了句:“妈的,一群怪人,呵呵。”
他们争着比谁的嗓门大,声浪一声高过一声,突然,死啦死啦闭上他那张缺德嘴站直身子,冲我的方向敬了个堪称完美的军礼:“师座大人,您怎么有空到这地方?”刚才争得面红耳赤的一群鸟人麻利的排成一排刷刷敬礼,远比不上死啦死啦完美。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我回过头去,枪杆子虞啸卿带着同他一样像是一杆枪的小虞啸卿——张立宪、何书光等目不斜视的走到死啦死啦面前,中途经过我身边瞟了一下问死啦死啦:“刚招的的兵?”没等死啦死啦回话便说:“怎么这么多人都在此地喧哗,忘了我说过我的兵是不许扰民的。”死啦死啦谄笑着:“师座,您那看到这里有老百姓啊?都是自家人。”虞啸卿瞪着他不做声,死啦死啦自己咕咕囔囔不知在说什么,大概是怕了虞啸卿喜怒不定的脾气,他还想保住那并不牢固的脖子。
虞啸卿此时放眼观望着南天门,死啦死啦在他身边努力想挺直自己的身子,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追不上虞师的坚挺,或许他已经被战争弄得伛偻了。我突然想起了有关虞师从来不坐的笑话,紧闭着才没让自己笑出来,咱们虞师脾气老大发了,又是一战争狂人,说不得等会就一枪把我给报销了。
虞啸卿像杆枪杵在死啦死啦面前,死啦死啦更是显得伛偻,看得出死啦很想把自己挺直,但实属不易,一个背负了太多东西的人,他的背早就已经被压驼了。死啦死啦一脸讨喜地望着面无表情的虞啸卿,后者居高临下淡然道:“此乃军事重地,勿再喧哗,否则军法处置。”死啦死啦大概没想到虞啸卿憋了半天冒出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一时愣了,那样子越发如同他自个儿说的——要饭的。
虞啸卿重又抬头看着南天门,我知道,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攻下它,迷龙他们也望着南天门,带着一脸迷茫。
虞师此人是个伟岸的、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弱冠亦带兵,如今已是而立之年了,他的戎马生涯让人敬佩,少年时期以一百乡勇击溃三百流寇的英勇更是让我咂舌。他非但有勇更是有谋,现在的他和死啦死啦就像两兄弟。他们都是同一种人,为了一个目的而疯狂的人,他们身上的某种气质是相同的,如果没有该死的臭老头唐基日后对他推波助澜的洗脑活动,我会更喜欢虞啸卿。其实,他是很孤独的,现在他伫立江边,犹如白杨挺拔,亦如空谷流云般寂寞。能找到一个知心朋友不易,但日后他亲手斩断了这份友情。
烦了现在不烦了,迷龙们也都安静了。死啦死啦挠挠脑袋想法子打破这沉寂,张立先们跟大地母亲连上了纽带一动不动。
“你”,虞啸卿出人意料地转过身来指着死啦死啦:“给我过来。”死啦死啦忙不迭的靠过去,他们哥俩,不,其实因该说他们此刻像哥俩一样在亲密地谈天说地。这景象让我想起虞啸卿和他的胞弟慎卿,心,猛的颤了几颤。
虞啸卿拍了拍死啦死啦的肩膀,最后说了几句两人之间的话,便大步流星般离开,我一直目不斜视望着他。曾几何时,我也想做他那样的军人,抱着为国效力、马革裹尸的豪情壮志上战场,现在却早已被现实中数理化折磨成非人,早就在家人造就的小窠巢里胡天胡地的混着日子,豪情早已消逝,壮志也不知丢弃在何方。
张立宪跟着他主子走了,这个一心把自己当成是虞啸卿第二的男人让我觉得悲凉。他既勇敢又脆弱,为了一个同乡的姑娘,他可以不顾尊严瘫倒在人家门口哭得稀哩哗啦,面对着门交代他的身后事。他也是一个背负许多东西的人,他内心最想的大概就是有生之年可以回到家乡,找几个老乡有事没事唠唠嗑,吃吃家乡的久违的小吃。
待虞啸卿们走远,死啦死啦一伙又沸腾了,继续着他们的鬼扯胡聊,我在一边笑得快不成人样了,呵呵,太过招摇就是对自己不利,死啦死啦瞄了我一眼招手让过去,我只得耷拉着脑袋磨蹭着过去。“孩子,从哪来回哪去吧,这里不安全,再说这里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死啦死啦的眼睛很毒,我相信他能看穿一切,不管是已知的或是未知的。
我被他们身上的某种情绪感染了,我已经染上了病,这病让我胸腔热血沸腾,口干舌燥。我怯怯地看着他们一字一顿说:“我想和你们一块儿上南天门,我也想催竹内的老巢。”死啦死啦咧开嘴笑了,这个笑容无比亲切既无比无奈,周围人再一次安静,他们等着看他们的团长如何下台。烦了率先发起冲锋:“打仗打仗,你毛都没长齐就说要打仗,瞧你细胳膊细腿的,还不够竹内半颗子弹的,去了就是给他练手的。”迷龙也咋呼:“那个谁谁谁,小毛孩子,你当我们是去观光啊,瞧你那小身板没准汉阳造也抡不动,趁空歇了吧,。”阿译义正言辞的装腔作势:“小兄弟,打仗你不适合的,我们都是死过好几次的人,大丈夫已志报国不仅在战场上也在别的领域……”“闭嘴,不辣上去抽他几下。”“你自个儿去,臭屁股。”阿译的长篇大论进行不下去了,他老是在犯浑,犯着一些他自己不知道的错误,有这么一类人是别人说你有错就有错的人,阿译就是那种人。被大家一阵训斥,阿译看上去比豆饼还可怜,但经验告诉我们,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恶之处。
“都别吵了,丢不丢人啊,一个孩子都知道上战场为国尽忠,就你们一帮兵油子无所事事成天惹是生非,还真当真个儿当了兵打了机仗就脸上生光了,滚他娘的。”死啦死啦甩了甩手不理睬他们,转手捏着我的肩胛骨,很用力的捏,我很清晰地听到了骨骼遭罪发出的声音,很痛,痛得我呲牙咧嘴:“您搞谋杀啊?”死啦死啦拍拍我的肩膀嘿嘿笑着:“小身板儿,都没几两肉。得得得得,打哪来回哪去,这是打仗,不是儿戏,会要命的,不是你们这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蹦来跳去的大舞台,你当我们是玩过家家的,告诉你我们这些人死都不知道有没人给收尸。”死啦凑过来,喷了我一脸的唾沫星子。
我沉默着,我想不起任何反抗他的话,我的一腔热情被他从头至尾用冷水浇了个透,我开始承认我是一条米虫,一条蜷缩在父母荫庇下慢慢蠕动消耗自己生命的虫子,是一条没想法没主见没毅力的虫子。
“都会呐,看啥看啊,看西洋镜啊,哎哎哎哎,那边那个,看嘛呢,还看山啊,再看也不能把竹内给看死咯,都回都回,老子还要去讨债啊。”死啦死啦挥手带他的弟兄离开,经过我的身边他停住了:“小孩,走吧,你不属于这里,其实我们打仗就是为了你们这些人,只要别忘了我们就行,”死啦死啦苦笑了一下:“呵呵,究竟能有多少人记住我们?恐怕老天爷也不一定记住,我们注定要被遗忘了。”死啦死啦伛偻的身子慢吞吞地走着,带着他的一群生死共患的兵。我在他们身后拼命挥手喊:“死啦、烦了、迷龙……你们一定记着我啊,我叫南宫小弦,南宫小弦啊。”死啦回头:“这世上要记的人太多,被遗忘的也太多。”烦了杵着腿:“小爷记住了,日后回家请你吃北平的刷羊肉。”迷龙也回头了:“嘿嘿,你跟我婆娘一样啊,姓都有两个字啊,等咱打回东北老家整顿正宗的猪肉炖粉条子等你吃,管够管饱。”其余的人也都回头寒暄几句便跟着他们的团长渐渐消失在浓雾中。
四周一片旷野,只剩下我一人仰望一片苍茫。我仿佛看到了豆饼摔下雷区掉进怒江、看到了兽医伸展着双臂缓缓向天空飞升、看到了不辣蹦着一条腿往家的方向去、看到迷龙被死啦死啦抱着,曾经温热的人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看到了死啦死前的眼神,透着悲凉沧桑,那种悲凉是要送给那些活着的人、看到老年的烦了站在禅达桥上冲着远方苍穹敬的军礼、看到虞啸卿像枪一样挺拔的身姿站在怒江对岸……
“看完了?”门口探进个毛茸茸的脑袋,“嗯,完了。”我双眼一眨不眨盯着电脑屏幕,电视剧里最后的死啦死啦他们严守了三十八天后终于出来了,视屏被我定格在这一刻,一切都看完了,一切也都完了。
我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夜幕下的灯火萦绕的街市叹了老长老长的一口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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