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妖怪。

所以，当我问出“你，难道也能看见，那些奇怪的东西？”这样的问题时，夏目震惊之余，又显得惊惶失措，仿佛心底最深处的秘密突然间被捅破。

我保持着微笑，平静地看着他的反应。仿佛我只是在问“你的午餐是什么”一样。

夏目当然知道，“那些奇怪的东西”指的是什么，他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它们的困扰。除了自己，任何人都看不到的东西。没有人能理解他的恐惧，他被身边所有的人指指点点，孤独又委屈。

镇定下来后，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很快地跑掉了。

我知道，他一定记住我了，而且，他还会再来。因为他需要同伴。至于问题的答案，根本无关紧要。他能够看见我，能够听得到我的声音，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吗？——是的，我并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妖怪，让夏目避及唯恐不及的妖怪。

第二天，夏目没有来。我一点儿都不灰心，继续坐在那里等待。手里捧的书，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我并不打算放下。如果夏目来了，看到我一个人坐在这种荒僻的地方，两手空空，一定会怀疑吧？

花架边，一只大蚂蚁指挥着一群小蚂蚁，咬死比它们大几十倍的虫子，然后合力抬回窝里。进窝前，大蚂蚁冲我招招手：“哟，蝴蝶，昨天就见你在这里，今天还在？有什么事？”

我微微地笑：“我在等那个人类。”

大蚂蚁疑惑地问：“人类？你昨天为什么不咬死它，直接搬回窝里？需要我们帮忙吗？”

我摇摇头：“谢啦，夏目不是食物，那样做会吓到他的。”

大蚂蚁很惊讶：“不是食物？你，不会是想和他做朋友吧？他可是人类啊！”

“是啊，所以我才变成人类的样子，在这里等他。”

“不想让他看到你原来的样子？多漂亮，所有人都会被你迷惑的。”

“可是，在人类的意识里，蝴蝶是不会说话的。如果我突然开口说话，夏目一定会吓坏的。”

大蚂蚁更加惊讶：“你想和他说话？！”

“嗯，无论如何，都想和他说说话呢。”

大蚂蚁愕然，不可思议地问：“天啊，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当然不是。”

第三天．

因为有了期待，日子变得漫长。

白云懒懒地浮在天空中，轻柔的风里，有樱花飘落。第一次见到夏目时，它们也是这样，粉嫩粉嫩地飘落，漂亮到惆怅。如此短暂的生命，也许是另一种幸福吧。我想它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感觉，叫做寂寞。

夏目，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上学路上，你从蜘蛛网里救出的蝴蝶？那就是我啊！虽然一次次被伤害，一直不被任何人理解，可你还是这么地善良。

我看着你在学校里一个人发呆，在家里一个人自闭，实在不忍心你再这么孤单下去。那可耻的寂寞甚至能杀死一只妖怪，更何况脆弱的人类？所以我变成人类，来向你搭话，希望你能快乐起来。

第四天．

我把那本无聊的书翻完了。夏目还是没有来。

有队鸟儿从头顶飞过。它们呱呱地笑着：“看，这是那只喜欢着人类的蝴蝶！”

我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听到，抱着手里的书，从第一页重新翻起。

第五天．

夏目终于出现在我面前。我对他露出欢喜的笑容。他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

“姐姐，你说过你也能看见的吧？姐姐你也能看到吗？我是不是很奇怪啊？”

彼时我仰起脸望天，天空很蓝，高深莫测的样子。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波澜不惊：“谁知道呢。”

看到的东西也许不存在。这种不稳定的世界。夏目这样问，是想寻找一点安慰吗？他终于肯打开心扉，相信至少有个人，同他是一样的。

他一直为眼睛烦恼。因为分辨不出看到的，究竟是人还是妖怪。此刻的我是多么感激他这一双眼睛，让他能够看见我、分辨不出我是只妖怪。

也许，夏目，我们在各自的同类当中，都是异类吧？吸引我们相互走近的，正是这点与众不同的气息？我不在乎同伴的嘲笑，甚至是唾弃，只要你能开心。

轻风拂过发梢，夏目，我想看到你开心的笑容。哪怕只一次也好。

第六天．

我变得耐心起来。至少，夏目已经相信我。

妖与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妖怪一旦下定决心，决不回头。大概是因为，相对人类来说，妖怪的生命太过漫长，漫长得需要些什么，来填补生活的空白、好让生命有个理由继续下去吧。

我固执地等待着。原来喜欢一个人，可以喜欢得如此孤单，又如此地甜蜜。

第七天．

夏目气喘吁吁地跑来，夕阳正映红晚霞。

“发生了什么事？”

夏目的表情，忧伤而委屈：“他们说我不是家人。虽然这是事实。”

他的话让我沉默，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妖怪，是没有家人的。我知道被同伴排斥以及遗弃的滋味，却不知道不被家人承认的滋味。我无法理解夏目。

时间仿佛停顿了。

那一刻之后，我终于还是问了：“寂寞吗，夏目？”

夏目抬头望着我：“姐姐呢？”

我摸摸他的头，轻笑：“因为夏目会来，所以不会寂寞。”

我说是真心话。哪怕全世界只剩我一个，只要夏目还陪在身边，我就不会寂寞。

听到我的话，夏目明显开心起来，话也变得急促：“是啊，我不是一个人，姐姐也能看到吧？”　

“嗯。”

即使他不说，我也知道，他烦恼的原因，只会有一个——分辨不清楚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可是听他说出来，我莫名地还是觉得，有一点点的不舒服。毕竟，在正常人的眼睛里，我同样是不存在的。

夏目接着问：“我不奇怪吧，不是一个人吧？”

只有我才能明白他此时的渴望。虽然总是一个人，但他害怕一个人，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同伴、渴望被理解。他此刻的眼神里，有着期待，有着依赖。

而在很久很久以后的回忆里，我渐渐弄不明白，到底是我的错觉，还是夏目真的露出了那样温暖的表情。这让我感到欣慰，却又无比残酷。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才让他能够明明白白地表达期望，我却无法回应他——

“咦，这不是隔壁的夏目贵志吗？怎么了，一个人在这种地方？”

突然插话的女人，告诉夏目这样的信息：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夏目僵在原地，保持着发问的姿态，眼中的热情在瞬间消褪得干干净净。毕竟，他渴望的，是人类的理解与支持，而不是妖怪。他万分艰难地转过头，看看那个人类女子，又看看秋千上的我，脸色越来越难看。

是谁说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我还是伤害到了夏目。尽管，这不是我的本意。

那名人类女子走近，还在问：“啊呀呀，怎么了？”

我试图解释：“夏目……”

“走开！”他受伤地推开我。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解释的机会，永远，不会再有与夏目说说话的机会。

天边，晚霞灿烂。只是这灿烂里，竟透出绝望的气息，美丽得令人心碎。

我不怪夏目。人类会在受到伤害时，像是要自我保护一样，把所有的过错推给未知。当相伴的愿望落空，当相守变成伤害，我宁愿抱着回忆，选择离开。

永远。

七天，七世纪。

夏目君，原谅我无心的伤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