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向大山的深处驶去,一辆辆装满白色花岗岩石材的大型载重汽车不时擦边而过,尾气和车轮搅起的烟尘遮天蔽日,我迷失在尘土飞扬的乡路上,许久才又见到那条布满创痍的土路。我找到一块空场停下车稍事休息,却被眼前情景惊呆了,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几十年前的记忆会这样永远的消失了。大山深处失去了昔日的幽静,没有了满山的青翠,曾经日夜欢唱的小河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几段残留的河床,沿河那条笔直平坦的沙土村路变成了曲曲扭扭充满石块和泥水的烂道,像一条被打烂身躯的死蛇随意的丢弃在山谷。山脚下不再是层层梯田,各种各样的石料、成品还有废渣白花花的一片,不但淹没了农田,也逼近路旁几户人家,灰蒙蒙的石粉把农舍和周围的一切染成同一个颜色。在起重机的帮助下,工人们把一块块巨大的花岗岩送到切割机前,刺耳的噪声中被石料被加工成了整齐的石材,然后后面的人或是用手,或是用起重设施将它们分类码放起来,切割机械流下来裹着岩石粉末的废水顺着山坡流到路边,流进已经干涸的河道。山上山下光秃秃的,不仅没有了一草一木,连土壤也铲的光光,裸露的花岗岩山体在阳光下十分刺眼,就像一个美丽的少女被撕毁了衣裳剥去皮肉,最后露出的皑皑白骨,令人残不忍睹。河对岸大岭上的情况更坏,不仅林木早已毁光,连山体也被弄出个巨大的豁口,白色的碎石像瀑布一般从豁口流下,一直流到从山下爬上去的那条土路尽头。山坡上已经见不到几棵果树,过去那里是村里最大的果园。不用问也能看出果园的萧条,山上开的石厂迟早会结束她的历史。
我似乎听见大山在哭泣,是在为失去了的昨天和不知结果的明天哭泣。我无权去责怪那些一点点剥夺大山生命的人们,包括我们在内的许多人或许也该为大山的今天和将来负责,我们住的高楼大厦,我们行走的宽广大道,我们游玩的亭园水榭……,是我们的欲望改变了一切。
带着理不开的思绪,我向山谷尽头走去,这里的大山是分水岭,山的那一边属于另一个公社,几户掩在林荫中的农舍静静地倚着小溪座落,曾经给了我许多关爱的老中医父女就住在这里。我知道怕是见不到那位启蒙老师了,眼前却总是晃动着那张须发全白的慈祥面孔。老中医和他的女儿都是大队的赤脚医生,诊所就在小学校一端的教室,离知青点很近,没事我常去坐坐。老人家不仅在医道上给我指点,还时常讲些为人处事的道理,为我指点迷津。我向老中医讨教针灸和中药知识,老中医看在我是中医之后的份上也乐于把那些中医基础教授于我,时间久了老人也像为人把脉那样摸透了我的脾气和性格。一天我因为一些烦心的事没有出工,不知怎的转悠到了村卫生所,赶上没有人看病,老中医和他的女儿在整理出诊用的东西。老中医好像没有理会我的到来,继续把药品注射器什么的装进他那个镶有红十字徽标的往诊包。也许是看不惯我那张苦大仇深的脸,或是有嘴快的知青来过诊所,老人家拿起一把的镊子,用脱脂棉球来回擦抹那些镀铬层脱落的地方,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意思是镊子是钢铁制成的,比棉花硬的多,棉花是软的,可是天天用它擦镊子,镊子也被擦亮了,磨光了。看上去是软的东西其实不见得就是软弱,以柔克刚吗。我呆住了,没有去看老中医的脸,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团棉球上,其中的道理也不是不懂,只是出于平时寡言的老人之口让我汗颜。我的眼前好像又出现了那个晃动的棉球和那张慈祥的面孔,还有老中医那位漂亮的女儿幸灾乐祸样子。
一位抱着孩子的妇女的到来让我从回忆中走出,简短的交谈后我知道老中医的确离世多年,他的女儿也远嫁他乡;曾经为我们这些埋头接受再教育的老知青仗义执言的大队书记也以作古,还有那么多想见的故人也因为这样和那样的原因离开了山村。我没有为听到这些消息和看到的一切伤心,也打消了去老中医家看看的念头,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脚下的土地,在心底感受大山的哭泣。同时,也为曾经的昨天而感慨,一条回归的路整整走了几十年,随着时光的逝去,身边流失的不仅仅珍贵的青春岁月,也远去了那么多的真情和友善,还有那些再也不会重复的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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