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面我们所受的教育，主要是家庭教育、学校教育与社会教育。其中，社会教育的作用最强大，家庭教育的作用最弱小，学校也不过是一座孤岛，一直都被社会的汪洋大波包围。谁都知道，成长过程中的生命，最容易被环境同化；身处某种千人一面的环境而能特立独行者，少之又少。如果将家庭、学校也视作生命，它们不能不多被社会同化。在此意义上，社会如何，学校便如何，家庭便如何。

社会的其他特征，可暂且不论。然其“一种思想指导，一套模式统摄，一个声音说话”的特征，足将学校、家庭教育逼入死地。这个特征是说：除开“又红又专”，多元化的思想极其有害；除开自上而下的灌输，谁都没有必要自行探索；可以给你表达自由的权利，你却不能真正自由表达；如果你敢突破森然密布的雷池，你必犯下不可饶恕的罪错；即使你有足够充分的理由，理由也在假相与拳脚面前毫无意义。

由此，社会从最大程度、最大力度、最大强度将我们的教育规范：教育不分地域，不分对象，不分阶段，不分种类，一律只有两种——洗脑教育和奴化教育。前者的实质在于：洗尽先天的记忆与超前的预测，只将生命限定到百年之内；洗去百花的芬芳与百家的争鸣，只将思想统一到当前时事的短暂需求；洗去灵感的火花与天才的想象，只将目光聚焦到现实的名利与情意；洗去人事的真迹与列国的纷扰，只将力量转移到“高大全”的表象与“认认真真走过场”。综观阴阳两界，孟婆的亡魂汤，也不如今日的洗脑术。洗脑洗得最彻底、最坚决、最无所顾忌的，惟吾国而已。

中国历史上，走投无路的百姓，大多只有两种选择：或作暴民，或作奴隶。时至今日，人们不是没有道路，而是道路只有一条；不是没有选择，而是选择只此一种。奴化教育的实质在于：面对一个敢与天斗、敢与地斗的对象，谁都不要奢望作暴民；如果对象从脚武装到牙齿，又因与人斗而其乐无穷，谁都只能作奴隶；作奴隶最得安便，可以不用多想、多说、多行动，可以稳稳获得薪资、面包与荣誉；你看身边人与台上客都在纷纷作奴隶，你看某种机制下的奴隶多么幸福多么快乐，你又怎能不作奴隶？

社会的整体要求如此，学校又岂能置身事外？吾国的学校不需要独立，也不可能独立。学校与教师只不过是工具，决无其他任何神圣的光环。这个工具的主要作用，便是在生命成长的最重要阶段，予以清洗，予以奴化，予以威慑与规范。它显然是在系统执行了：明知是荒谬的论点，也会堂而皇之入驻教科书；明知是虚假的人事，也会通过课堂与试卷，大张旗鼓的传播；明知是在扼杀高贵的灵魂与伟大的自由，却总宣称一切皆处历史最好时期。只要看一看：为什么无数学校的无数校训，竟是惊人一致；为什么无数校长的无数论调，竟是大同小异；为什么无数学生的无数作文，会是同类八股；为什么当代名校与当代名人，跻身不了世界之林——人便足以明白：我们学校的丰功伟绩，即在它让几乎全部学生进化为同等的“这一个”。

学校无力改造社会，家庭更加无助。家庭教育或有或无，即使是有，也在围绕学校的“中心任务”展开，也在竭力适应社会无微不至的“关怀”或“警告”。家长先已沦为奴隶，现在愈无主见，又将凭甚培育龙凤？家长的一切努力，比如教孩子早早学习钢琴、舞蹈、奥数等等，都不过是社会、学校臂膀的延伸，都不过是在配合绞杀无辜的灵魂。

生命本来鲜活，本来富含远古的记忆与沉淀，本来可以预知人生、命运、天地的久远未来，本来可以活在当下，充分激发天赋的潜力，唤醒沉睡的天性，创造五彩缤纷的物质、心灵世界，并因人格的日益完善、心窍的日益开启而智慧大开，道德大成。但一经家庭、学校、社会的层层清洗与奴化，人就不再容易做个好人，不再追求真知灼见，不再想要活出清醒；人将知识、技术、名利视为最重，而将天性、良知、正义视为无物；人不信神佛，不信天命，不信自由与独立的巨大价值，人就只能追随小心眼与小聪明，盲目折腾。如此，人也许能够应对工作，却难从事非凡的创造；也许能够小步推进，却难赢得伟大的飞跃；也许能够成就功利，却难成就生命的大我。

这是怎样一种人呢？这是我们耳闻目睹、司空见惯了的种种身边人：笑多苦涩，哭多绝望，眼光多狡黠，脚步多凝滞；腰脊或也挺拔，内心却无骨气；表面也多骄傲，却不敢面对屠刀；有言必符合“正统”，有行必依照“准绳”，有气必撒向“弱势”；做官便心如蛇蝎，经商便唯利是图，为学便混身犬儒，执法便警匪一家。何也？一经清洗，便无更多参照、更多畏惧、更多依恃；一经奴化，便无血肉、风骨、道德的任何痕迹。

这也是我对众多“高考状元”、“国学大师”、“商界巨子”、“新锐政客”、“英明领袖”无动于衷的原因。其实他们与国民的大多数无异，只是同类人中的头衔既得者或利益既得者，很难比一个乞丐或市井之徒更高明。只要他们无意有效摆脱清洗与奴化的教育束缚，他们就没有希望摆脱无知、无明、无未来的宿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