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熟悉的舞台,陌生的人群,魅惑的灯光。小提琴凄美的旋律自朝阳手中萌芽,在剧场上空开出惊艳的花朵,我在灯下琴声里起舞弄清影,颈项间轻薄透明的红丝巾飘逸似云。《梁祝》,我和朝阳合作过无数次的曲目,这是最后一次,远远的观众席上,没有人看得见我随着轻盈转动洒下的感伤泪滴。
飘落了,飘落了,从演出服中不甘寂寞地裸露出来的肩背最早感觉到,红丝巾杨柳轻拂的温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丝巾悠悠在脚下着陆,兀自纠缠成凌乱的一团,那一瞬,小提琴的某个音符微微走了音,这在我们长达八年的联袂演出生涯里是头一回。当然,观众的耳朵是不易察觉的,正如他们理所当然地以为红丝巾飘然而下是唯美的舞蹈动作,而非鬼使神差的意外失误。
在后台卸了妆,套上羽绒服垂泪走出剧场,险些与一个男人撞满怀。“聪儿,还给你。”定睛看,正是那条被我刻意遗落在舞台上的红丝巾。陌生男人捧着它自我介绍说,是我的超级粉丝。我相信。八年里,我用炉火纯青的舞姿征服了多少人的眼球,只是,没人能穿越整个剧场的距离,揣测我胸中正蛰伏着何样的苦涩。
即便苦涩,微笑还是浮现在脸上:“丝巾不要了,喜欢的话,送给你做纪念。”
欣喜攀上他的眉梢,又演绎成得寸进尺的邀请:“为了答谢,请你喝杯咖啡?”
夜已深,我和这个唤作杨林的男人在咖啡厅梦幻的摇椅上对坐到打烊,他不无幸福地将红丝巾反复缠绕在指尖。我没告诉他的是,这丝巾不仅点缀着我和朝阳的每一场演出,还曾扮演过我们的床上配角。
2
曾有些日子,我以为朝阳待我愈来愈冷漠是因为我给得不够多,做得不够好,或是爱得太缺乏技术含量,以至于他感觉不到我的心一直在为他舞动。于是,我每天翻阅星座信息,苦修恋爱指南,只为取悦这个令我爱到骨髓的男人。然而,就在最后一场同台演出的前夕,朝阳欲言又止,终于袒露了不得不说的心事——有个富家女子怀了他的骨肉,已备好嫁妆要与他成婚。
朝阳背着小提琴从剧团辞职后,我有了新的配乐搭档,却犹如寂寞独舞,每日形容枯槁,再无往昔的水润丰盈。没出息地找过几次朝阳,他说爱我如故,我却渐渐从彻夜欢好中体察到冰冷与破碎的气息。惟一的温暖便是杨林,我对这个容易害羞脸红却又总能找到理由约我共进晚餐的男人生出莫名的信赖。在我弃妇般的絮叨中,他渐渐了解到我和朝阳的些许过往,摇着头作出评判:“他不爱你。”
我低垂眼帘:“青梅竹马都不爱我,还有谁能爱我呢?”
许久之后才领悟,这幽怨的腔调多像某种暗示,而杨林自然而然地接招了:“我不够完美,但不会让你遗憾和后悔。相信我吗?”
我笑得如同午夜昙花开:“请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也会记得,一辈子。”
杨林说,表白总要有信物见证,再次相见时便殷勤地补了这份礼——黑白相间的格子围巾。“我不太会挑礼物,但我愿意做你最暖和的围巾。有我,这个冬天一定不会太冷。”
杨林羞涩的笑靥成了那晚宿醉前最后一个清醒的定格。从狂舞的迪厅到安静的宾馆床上,他的呼吸空前急促,我平素柔婉灵动的双腿因为酒精的麻醉第一次变得僵硬异常。闭上眼,朝阳边拉小提琴边用余下力气演绎“琴瑟和谐”的情景,朝阳在激情飞扬时调皮地用红丝巾蒙我眼睛的情景,朝阳让我咬住红丝巾止住呻吟的情景,在昏沉的脑际疯狂叠加……
那一夜,所有的片段,一边发生一边遗忘。清晨,头痛欲裂地醒来,只见黑白格子围巾孤零零守在枕边,昨夜柔情万缕的杨林已没了影踪。
3
杨林仿佛人间蒸发,我尚未从失恋中平复的心情雪上加霜:“难道我的功夫就那么差劲,让你体验过一回,就不想再有第二回,甚至,连再见都懒得?”他失忆般轻描淡写:“别想那么多,我们依然是好朋友。”
我的心冰在雪花乱舞的严寒,颈上的黑白格子围巾不复温暖,一圈圈紧紧缠绕的只是令人窒息的讽刺。这就是男人,得到之前频繁邀约,几句情话动听至极,得到之后却连影子都看不到,只有日复一日的敷衍:“我们是朋友,一定会见面的,可我最近真的没空。”
爱情胎死腹中,我幻想能昔日重来,却成了杨林眼中无趣透顶的纠缠。“好朋友”又一次如期而至时,杨林仍在避而不见,我冒出了试探他的灵感:“上周我杀了一个人,杀手是白衣天使,杀死的是我们的结晶,这算不算谋杀?”说得够直白了,可杨林的反应竟是无声无息。人流之苦我的确尝过,只不过,始作俑者是朝阳。“一个悉心照料,一个漠不关心,不许你再说朝阳一个字的坏话,人家就是比你强!”我在电话里气急败坏数落他,恨意在胸口缓缓酝酿,不知是恨他绝情,还是恨这份自寻烦恼。
刺眼的黑白格子围巾成了尘封的珍藏,身边男人却多了起来,他们青睐我灯光下的曼舞,更疯狂迷恋我月光下的狂烈。我把那些迷乱的片段写成露骨的日记发给杨林看,而他已习惯了视而不见,对自身境况更是绝口不提,只在每个节日一如既往地发来些苍白空洞的问候,以“朋友”的名义。
又一个飘雪的冬日,记起一年前那个情节模糊的酒醉之夜,我给杨林下最后通牒:“今天我想见你,不行的话,你就永远从我的世界里消失!”那边迟疑了一下:“太突然了,我重感冒在打针,明天行吗?”
心痛了一下,还是说出了早就备好的台词:“你的‘明天’太多了,我就要今日。可还记得,去年今日你在做什么?以后记住,如果你不爱一个女人,就忍住了别碰她!”
杨林的嗓音气若游丝:“聪儿,你怎么变得如此陌生?有那么多出色男人陪你,求你别再伤害我了。”
到底是谁在伤害谁?我的沉沦即或不全是因他,至少也是受了他的刺激,我那躲藏在骄傲面孔下的脆弱自尊,他又何时想过要呵护?除了绝情地给他判个“死刑”,我还能用怎样的姿态去面对?
4
厌倦了逢场作戏的活法,戒掉了来来往往的男人,奔忙的日子里除却舞蹈再无其它。寂寥的秋夜,翻出久违的黑白格子围巾,随手丢进垃圾桶,又终究舍不得,捡回来抖了抖灰。望着它出神,想,这围巾好似斑马,杨林又何尝不是斑马,黑里透着白,白里掺着黑,捧给我无限安慰,又留给我锥心刺骨的伤痕。
有电话,竟是杨林。许久不曾听见他的声音,我尖刻依旧:“那天晚上我真是醉得什么都不记得了,后来就有了一个愿望——在清醒的时候与你重温一次。再后来,能让你抱一抱已是奢望。现在,我的愿望是能见到你的经纪人。大牌都有经纪人。我知道。”
沉寂半晌,杨林说,出来见个面吧。我不改犀利:“又是‘明天’?要么立刻,要么永别。”
他说,半小时后小区门口等我。挂断电话,我的心情难以形容,更难决定久别重逢时到底该穿哪种风格的衣服,目光流转,触到那黑白格子围巾,突发奇想,三下两下把它围成了一件别致的“毛衣”,暖暖地裹在肩头。
看见我的“围巾毛衣”,杨林眼前亮了一亮,不知是为我急中生智的创意,还是惊喜我还珍藏着他的定情信物。
时隔两年再次相对,恍若隔世。“这次我们不喝酒了,请你成全我的完美主义。陪我一个晚上,就一个晚上,好不好?”
早料到他会迁就我的固执,我却太好奇两年前那个冬夜何以成为他拼命逃避的起点。
“非说不可吗?”他略略沉吟,“那时,我以为你真的放下朝阳了,可你酒醉后上了床,还在我怀里不停喊他的名字,像兜头一盆冷水,把我打击得根本无法继续,只能哭着逃开……你心里的往昔太沉重,我不是不想爱,是爱不起。”
这真相,超乎我所能揣测的疆域。
这个秋夜,我们与往事和解,明天,或许有情,或许陌路。
这个秋夜,我始终睁开眼看他,想要牢牢记住,永不忘记。
这个秋夜,他在我体内穿行千遍,我拼命表白,一生一次。
“以后别再为我哭了……”呼吸平稳后,我们竟异口同声地说出这一句,而那条黑白格子围巾正在枕边见证这不能叫做大团圆的结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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