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长
——《漂泊》系列之七
团长就是小邱,学校负责敲钟的那个小伙子。初到隆子,大家各自为战,分头摆弄一日三餐,后来渐渐倦了,仨仨俩俩凑成几个“互助组”。小邱和我们一起搭伙,炒菜做饭一般由他操持,因此被大家顺水推舟地封为了伙食团团长。
团长爱吃,把自己养得肥肥胖胖,1.67米的个子,竟也167斤重,所以外号又叫167。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像监狱里对犯人叫号,他极不爱听;别人喊团长,他倒是答应得非常爽快,高兴得眉眼挤成了一条缝。团长只管煮饭、烹调,从来不干洗菜、唰碗之类的杂活儿。用他的话说,那是“下人”的事儿。
据我观察,爱吃的人一般都对做饭情有独钟。团长也不出乎此外,每天一睁眼,第一件事情就是仔细谋划盘中的菜肴,直到幻觉把自己诱惑得口水直流,便匆匆起床,迫不及待地把虚构付诸实践。他做菜的时候,不喜别人插手,如果有人帮忙翻炒几下,他就会拉下脸来,认为他的精美构思遭到了破坏,菜肴也会因之没有了想象中的香甜。大家也乐得清闲,一边海阔天空地聊天,一边看他挥汗如雨地煎炒烹炸;我们玩得快活,团长忙得惬意,大家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民以食为天。尤其是西藏的冬春相交之际,吃饭是天大的事情。储存的萝卜、土豆都已经消耗殆尽,只能靠榨菜度过艰难的两个多月。榨菜也有断顿的时候,油泼干辣椒、酱油泡米饭就成了最终的选择。生活方式已经不再重要,如何生存变成了头等大事。这些日子里,我们的嗅觉锻炼得极为敏感,全县城只要一有人出差,从泽当或者拉萨买回了蔬菜,团长就会带上我们几个,一路耸着鼻子,沿着气味追杀过去。进门之后并不说话,双眼闪着绿光,饿虎扑羊似的直奔餐桌。由于经常神出鬼没地在别人用餐时出现,校长戏谑地称我们是“坚强的游击战士”,一见我们浩浩荡荡往外走,就笑着问“又要到哪里去打游击啊?”话又说回来,我们也有被人扫荡的时候。好不容易让人从外地捎来些鲜货,全县的汉族年轻人倾巢而动,脑袋齐刷刷地聚拢在我们餐桌上方,风卷残云一般把盘中的菜肴清扫得干干净净。这时候,团长总是一边心疼,一边大声惊呼“狼多肉少,狼多肉少!”如果有卤鸡爪子之类的东西,团长会毫不客气地抓个满把,别人闹着来抢,他就“呸、呸、呸”往上面吐了唾液递过去,等人家不要了,自己又美滋滋地啃咬起来。
全县城没有一家饭馆,任你腰包鼓上了天,也无法改善一下伙食。冬春相交的两个多月里,团长总是愁眉苦脸的,很少露出一丝笑意。每天一醒来,他照例沉浸于幻想之中,详细预谋各种美食,把自己诱惑得垂涎三尺,然后极为烦躁地在床上蛇一般扭动,有时还会扯开嗓门大叫几声。看着在痛苦中煎熬的团长,我想起了戒毒者的挣扎,忍不住有“舍身饲虎”的冲动。可团长并不买帐,斜愣着白眼对我说:去,去,去!你那身臭肉,谁稀罕啊!团长难为无米之炊,无法安慰自己和大家的肠胃,常常赖在床上不动,于是我们也就常常嗷嗷待食,饿得像校园里的野狗似的四处游窜,不论走到哪里,只要见到可食之物,就涎涎地盯住,再也不肯挪动半步。
受团长的启发,我们几个学会了睡懒觉儿,早餐渐渐免了。中午学着藏族的样子,用酥油茶和着青稞面,在饭盆中揉搓成糌粑团团,慢慢吞食。在西藏偏僻地区的传统饮食中,较少有蔬菜之类的东西。记得盛夏的一天,随校长回老家的小山村去玩,他为了照顾我,带了一小盒炒好的芹菜。村人见我狼吞虎咽,纷纷称奇,问校长“怎么汉族人像驴,那么爱吃草呢?”我很想再吃草,可惜无法找到。晚饭依然是酱油泡米饭,上面摆几个鲜红的油泼干辣椒。运气好的时候,可以从部队的熟人那里搞到一些干菜或者猪肉罐头。干菜大多由白菜、萝卜压制而成,呈长方形,结实得像块砖头。这是边防官兵冬天的主打菜。翻看包装纸上的说明,这些干菜清一色是“1960年制造”或者“1961年制造” 。用开水冲泡,看它慢慢涨大,年轮仿佛在眼前一圈圈涌现,让人顿生沧桑之感。这些比我们岁数都大的干菜,也不知陪伴了多少代戍守边疆的将士,雕刻了多少人的青春。
有时候,团长会被幻想诱惑得忍无可忍,趁着风高月黑,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四川来的老董,在县城里开了一家十平米左右的杂货店。他试着搭了一个简易温室,里面竟也长出些须一寸来长的小白菜。团长经常到杂货店买东西,和老董渐渐成了朋友。某天晚上,他把老董盛情邀请到学校,摆上麻将桌,说要切磋切磋。团长并不打牌,声称自己是文明人,仅在旁边观战,给大家端茶倒水,搞点服务什么的。大家纷纷称赞,夸团长是个好青年。一直酣战到深夜,兴高采烈之际,突然有几缕香气袭来。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警觉地吸溜着鼻子,试图判断香从何来。正在猜测,只见团长端一口小锅,笑容可掬地走进来,连声不迭地对大家说:“辛苦了,辛苦了!我搞了点夜宵,犒劳犒劳大伙。”原来是猪肉罐头炖小白菜!众人蹭地窜起来,抓筷子抢碗,甩开腮帮子使劲往嘴里塞。狂扫之后,大家抹着嘴,又开始了对团长的新一轮称赞。老董也十分兴奋,临走时还不忘拍拍团长的肩膀,反复叮嘱:下回再打牌,千万记得喊我啊!
第二天吃午饭,见锅沿瘪进去了一个大坑,忙向团长询问。团长笑而不答。旁边的“团员”们忍不住,大笑着说:老董踢的!上午他来学校找团长,说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自家温室的小白菜被拔光了,一片叶子也没有留下——可他也吃了啊,又不好发脾气,只好狠狠踢了锅一脚。
前些天,附近的部队上有位团长要转业,托熟人找到我,请我帮忙疏通某些环节。坐在铺着半寸厚纯毛地毯的包间里,看服务员走马灯似的送上各种精致的菜肴,杯盏酬酢之际,听司机不断称那人为团长,不由地想起了过去的岁月,想起了我们的“团长”。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依旧在隆子中学敲钟,援藏教师来一拨、走一拨,不断有人远走高飞,又不断有人投奔他麾下,大家仍然吃他做的饭菜,仍然奉他为团长。
一别十载,当年的小邱,也应当是老邱了。时光荏苒,再来拾缀记忆的碎片,已然物是人非。唏嘘之余,忍不住想问:团长,你还好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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