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老油坊
多年前,相声演员姜昆尚年轻时,整了个段子,拿上了年岁的调侃:人上了年岁,哭的时侯没眼泪,笑的时候淌眼泪;该记的记不住,比如家里的程控电话号码,该忘记的忘不掉,五六十年前的陈高梁烂谷子……讲的是真实情况,且符合“历史的必然规律”,不过,今儿,鼎鼎大名、且红得发紫、紫中泛黑的腕儿,也该快到哭时无泪,笑时眼泪鼻涕齐出的时段啦吧。
现在社会的进步日新月异,人们可玩、可围观的花样无穷无尽,任啥事儿都有,比如几百人围观一个摔倒在地的老头,没人伸手相助,没人打个电话报警,生怕这老东西是石头城那派出所长之老爹,在这儿正做“找茬碰瓷”哩表演。
六十年前,交通不便,去哪儿靠两条腿,找人靠代口信儿,人们“景事”的厉害,田家油坊一开榨,十里八乡的人,都赶來换油瞧热闹。过去的油坊,按季节开榨,名气大的老油坊,一年四季,各开搾一次,一次开榨,大约七八天,一时间男女老少,如赴庙会。油坊里的伙计,都是历年老手,搭配的十分默契。
在坊间,最为当眼的,是那楸木榨机。
这楸木有两人合抱之围,中开凹糟,两头是绞车,绳索是生牛皮扭制,由於常年的浸油,乌黑乌黑的,油坊在榨制豆油时,不准女人入内,说怕女人冲了鬼谷子,出油少,实则不是也。油坊一边大笼蒸豆,火光熊熊,热气腾腾,伙计们大锨出豆、箥箕运豆、装桶套篐、搬饼上榨,绞关挤油,全是赤身luo体、一丝儿不挂的,那汗水、油水、将油工全身泡透,一个个像舞台上,塗满亮油表演的肌肉男,那种野道劲、那种纯人体之美,非张艺谋那等人,难以再现出來!
女人们之所以远道而來,当然有女人们的去处,女人们在换油的同时,可去油坊的另一侧,看楞锅炒芝麻,炒芝麻的大杀猪锅,是倾斜三十度楞放的,伙计用木鍁翻炒芝麻,老远都能闻见喷香。
离大楞锅几步,是捂眼老驴在拉磨,炒制过的芝麻,磨成了糊,香啊!
凹糟子磨边下,有一盛放麻緾的木捅,木桶一满换下來,倾入另只半截掩在地下的大锅,伙计提來两大锡壸开水,趁热冲入,随之轻轻搅动,黄澄澄香喷喷的芝麻油浮上一层。
唯有这晃油的,最是油坊里的“黄脚”,他一见大姑娘小媳妇围成了一盘炮,不叫他卖弄卖弄,你不如将他活埋喽!
只见他一边晃动着大油锅,一边清好嗓子唱道:
正月里呀正月正,
小奴家房中泪盈盈,
奴家今年三十二呀,
亲郎丈夫呀,
十七岁來到你家中,
公婆年纪大,
丈夫年纪轻,
一家子老少渡光阴,
实指望咱夫妻白头老呀,
亲郎丈夫呀,
谁知道半路哩两离分……
老黄脚一收嗓,众人无声,每到这时,油坊娘子就知道老黄脚又耍黄脚了,她端来一碗甘草红糖茶,朝老黄脚面前一放,吩咐说,再唱一段吧,人家跑十几里路,哪儿不能换油,非上咱家油坊?还不是想听你哩唱儿么,喝口糖茶,还唱!
老黄脚摇头晃脑的得意了一阵子,喝了几口糖茶,四下里瞧瞧急着听唱的女人们,接下去唱道:
两离分、泪纷纷,
死人撇下两条根,
啥时候熬到闺女出了嫁呀,
亲郎丈夫呀,
啥时候能熬到儿子领了亲,
奴哩亲人呀。
闺女出了嫁,
儿子领了亲,
一个一个带成人,
当家才知柴米贵呀,
亲郎丈夫呀,
领儿才知报娘恩哪,
奴哩个亲人呀……
今年麦收时节,又回故里,老油坊踪迹全无了,听说油榨子叫北京的收藏大腕马未都花三万块钱给买走了,站在二道子坡下,看着一处处两层三层外边贴满瓷砖的小楼,心说,六十年前的景色不再,这眼前的景色,能六十年不易?
不可能吧!
2009.10.20.17:12.写于泉上小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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