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贫穷而落后的故乡,尘沙和愁苦交织的边塞小城。仿佛一夜间丑小鸭般地长大了。
中蒙口岸全面开通后,这座被芨芨草和马蹄花包围着的小城,象是回到一亿多年以前。据说那时这里是一片蓝色的海洋,恐龙出没,草繁叶茂,生机盎然。
全国各地渴望掏金的大小商人蜂拥而至。大街小巷到处是高颧黑脸的蒙古国商人,据说同样是炎黄子孙,但必毕竟他们来自来另一片土地。偶尔有几个蓝眼黄发的老毛子,则会引起人们更大的欣喜,因为他们出手更为大方一些。
这些陌生人来自另外一片更加贫瘠的土地,每天都如蝇逐臭般地游荡在小城的各个大小商铺,抢购廉价的日常用品和建筑材料。在不厌其烦地讨价还价后,以至少五倍以上的价格购得他们见过和没见过的东西,兴高采烈地满载而归。这里没有诚信和商誉的问题,是价值规律在特殊地区和特殊时期的集中体现,因为他们获取的同样是暴利。
我用哥哥姐姐们资助的两万元钱开了一家日用家具批发店,用刘继民父亲般老道的目光瞄准了这块还没人注意的市场,成为小城内独一无二的高密度压缩家具经销商。我没想到的是挣钱的速度比想象还要快的多。蒙古客商对那些美观而不耐用的家具需求绝不低于他们对烈性白酒的渴望。我所认识的大小客商无一例外都是酒鬼。
银行存款以我意想不到的速度增加,资金的周转周期在十天左右,周期利润率至少在百分之二百以上。一年多时间我不断扩大规模连开了高中低三个档次的家具店。我以前所未有的兴奋注册了自己的公司,当年的劳改犯小武子摇自一变成了武总。我发财了,发的莫名其妙。
这座当年被某国家领导人口头规划与深圳齐名的边塞小城,此刻再不是那个可怜巴巴的乞儿。楼房象暴发户手上的戒指越变越大,街道一次次拓宽却依旧熙熙攘攘车水横流。我的父亲母亲在不知所措中住进了敞亮的四居室,再没有说过我一句不是。钱可以改变所有人对你的态度,包括唠叨了我二十多年母亲。我为自己这一想法悲哀不已羞愧难当。
很忙,况且我滴酒不沾,所以和刘继民往来并不频繁。邢红几乎很少见到,但每次看到她我都不得不感叹刘继民这小子眼光独到,邢红确实算一个颇有潜质的女子。当年张狂泼辣的个性及其掩盖下的寒酸早已荡然无存,举手投足说不上仪态万方却也可圈可点,只是眉色间似乎对我有所回避,对此我并不在意。我只知道我的朋友本就不多,邢红绝对算一个。
在我二十六岁那年夏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刘继民和邢红终于凑够了五十岁。至今我还记得那个洁净明朗的日子里那一场穷奢极欲的婚礼。尽管人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但刘继民先富起来的形象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虽然当时我的个人资产绝不比刘继民少一分钱,不过在所有人的眼中刘继民才是老大,而我不是。
刘继民用了三天时间竭尽全力地铺张浪费。那些不知白吃过他多少精选羊肉的大小官员,也乐得用一份取之于民的贺礼换来全家三天的肥酒大肉。因此几乎在所有人的记忆中这都是小城最风光体面的一次婚礼,体面的让人忘尘莫及,难以忘怀。
这场婚礼彻底从形式上把我的两个朋友合并成一个,尽管我内心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失落,却依旧由衷地为这次合并欢欣鼓舞。
第四天新婚夫妇在啤酒庄园宴请筹办这次婚礼的骨干,当地风俗叫谢桌。其中有刘继民手下两员大将黑三和六混蛋夫妇,黑三肚在皮结痂后被刘继民招入麾下。其实我对黑三一直也没什么也怨气,何况那时我已被人们称做大款。大款的意思就是有身份的人,而有身份的人一般都很有涵养,他们的行为准则是严于律己,宽经待人。
我没想到其貌不扬的黑三竟讨得一房花容月色的老婆,据说来自坝下某个农村。那种天生胆怯和小心翼翼越发使她显得与众不同,就算在鲜亮照人的邢红面前也毫不逊色。所以黑三那晚给我的感觉有点夫以妻荣,虽然这并不关我的事。
但整个晚上我都满心不快,我知道这也不关黑三老婆的事。虽然这个女人实在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我知道我不习惯任何人在我面前对邢红颐指气使。尽管刘继民也是我的朋友,尽管他现在已是邢红的合法丈夫,但我就是不习惯。我知道这是邢红自食恶果,她过早地与刘继民明铺暗盖,以至于他在新婚蜜月对新娘子的神秘荡然无存。
我一边猛灌冰水一边不停地告诫自己少管闲事,风来水皱,干卿何事?不巧的是快结束时服务小姐端上最后一只汤盆。
已有八分醉意刘继民不经意挥了下手,一碗花娇美容莲子汤有少半碗洒到了他裤子上。一晚上谈笑风生的刘继民悖然大怒,撑着脖子不停地大喊饭店经理的名字。端汤的小姑娘脸色苍白,抓着一块毛巾不知年措,一迭连声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个从外地来打工的孩子,她看起来年龄还很小,无助的神态就象一棵在风中颤抖的小树。我想不起来,在她的年龄我是不是也象她一样的无助?我问刘继民:“你的裤子多少钱一条?”刘继民伸出两个手指在小姑娘眼前乱晃:“八百,知道吗?你一年挣几条裤子?”我从手包中抽出一千元摔到他面前的汤碗里起身走了出去。临行一瞥,我看到我若干年前的女朋友眼中含满泪水。
半夜醒来我想起了邢红含泪的眼睛,我想我是不是有点过份了?不过打了个翻身我又睡着了,夜我梦见从家里给刘继民和邢红偷焖薯干吃。
钱是刘继民和邢红第二天一早送来的。我刚起床就听刘继民在楼下大叫:“武哥,兄弟给你赔理来了!”自我出狱后他一直管我叫武哥,过去他只叫我武子。推门进来后刘继民从包里掏出一沓钱举到我面前,说:“武哥我真不知道那是咱侄女。”说着又转向跟在后面的邢红:“你看这邢红也不早告诉!”邢红脸上红了一下,笑着对我说:“我也是昨晚才听武哥说的。”刘继民把钱放到茶几上,说:“那一千元我给咱侄女留下了,算赔理道歉。这是你的,我知道武哥你拿钱不当玩艺儿,可这面子得给我!”我看了邢红一眼,说:“还好,你的裤子还不算太贵。”
原斧头帮的小喽罗黑三残烈殉职报答了刘继民的知遇之恩。
我不知道刘继民看准了黑三天生的贱骨头还是有别的原因,他委任黑三做他的生产总监实在让我难得其解。黑三这人最合适的工作就是野狗般的东游西逛,过三天好日子就不知天高厚。别看黑三在刘继民面前乖巧的象个三孙子,对那些出力挣钱的工人却总是挑三拣四冷眼有加。据说那晚黑三指挥两名工人连夜返工,重码冷库内堆积如山的羊腔子。两名工人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冷冻库内挥汗如雨,黑三却因为耐不住寒冷一个人吹下一整瓶烈性白酒。两名工人后来说他们以为黑三早走了,往常他才不会在库内陪工人加班呢,所以离开时又对刚码完的羊腔子做了速冻处理。第二天开库发现冻得比羊腔子还硬的黑三时,工人们才知道他们的生产总监是多么忠于职守。
此事经多次侦察推断后成为悬案,原斧头帮小喽罗黑三这一次终于没能逃出劫数。
刘继民倾巨资收购的牛羊肉也因为和人肉一起冷冻彻底滞销。此时冷藏加工也早已不是他独家经营的时代了,蚀血本处理都无人问津,所有的原积累在一夜之间几乎烟销云散。
我在外地接到邢红的电话连夜返回,无论如何他们一家子都是我的朋友。尽管有人说刘继民既好色又势力,但我知道,很多时候他还是有一种难得的义气。
看到刘继民的样子我就想,人确实不能太顺,一帆风顺的人一遇浅滩便会抛锚。我在啤酒庄园找到烂醉如泥的刘继民后他抱着我放声大哭。他说:“武哥,这是报应你知不知道?”我说:“你他妈就这么点份量?你真该坐几年大牢!”刘继民哭着说:“我本来就该坐牢的。”
我用三天的时间为刘继民注册了一家建材公司,并为他选好了店面。这本是我原先看好的一个投资项目。第一批货进来后我对他说:“我一共给你垫了三十万元,三年后你还我!”
说真的,我不得不佩服刘继民经商的天赋,两年之后他就把一个三十万元的存折交到了我手上。那一晚他同样烂醉如泥。他说:“武哥你救了我两次,我这辈子是报答不了你了。”我说:“你他妈少喝点猫尿就算报答我了,我实在背不动你。”
我知道这些事都很繁琐,但日子就是在这些繁乱而琐碎的小事中流走的。我因为生意的缘故一年四季奔波在各个有业务往来的大小城市,每一次回家后都会发现这座原本在我心目中日新月异的城市依旧是那么渺小而平慵。所有的人都在盯着自己的脚尖走路,生怕路上的金元宝被子别人捡去。还有我年迈的父亲母亲,他们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这里半步。他们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舒服而满足地享受着若干年前想都没想过的一日三餐,对美好的生活赞不绝口。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抱上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子,在那些苍老如云的日子里,在年幼的孙子跟前拾掇那段没有色彩的回忆。那时候,他们年轻的就象草原上刚刚起飞的雏鹰。
我时常被自己内心深处的狂巅惊得目瞪口呆。一个人瞑思静坐的时候,我会走入一个奇特的场景:我看到自己的送葬队伍在招摇的白幡和高亢的唢呐声中,缓缓移动在城外黄尘飞扬的小路上,有着象我一样标致面庞的年轻男子表情木然地走在队伍最前面。我的心会突然象若干年前被押往看守所路上一样沉入无底的黑洞,恐惧刹那间攫住我全身。我会在瞬间停止呼吸,大脑空空如也。
我用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了一次旅行考察。在一座凭海临风的中型城市我仿佛找到若干年前孰谙的色彩,海风的味道和当年飘荡在老屋上空的下水道气味如出一辙。我知道我脚下温暖细腻的沙滩就是那些冲出波涛的鸟儿栖息之所。
我在农历腊月二十三下午一个满天阴霾的日子推开了家门,满脸劳顿地吃了两大碗母亲精心烹制的羊肉汆粉。洗完澡后正想舒舒服服睡一觉时电话响了,邢红的声音低沉生涩,再没了往是的爽朗明快。她说:“武哥,你能来一下吗?我在家里等你。”我沉吟片刻,说:“好吧,我马上去。”
邢红孤独地绻缩在客厅角落里一张乳白色沙发上,神情忧郁面容憔悴。住日清澈的双眸象两汪凝满绝望和怨恨的沉潭,深不可测。一袭黑衣越发使她的脸色苍白的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天色阴沉,屋里塞满了低垂的冬云。
我搬了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怎么回事?”
“刘继民这个天杀的,他不得好死!”邢红边哭边骂。
“他真的不得好死,你信不信?”她下意识的问话也许并没有要我回答。
“究竟怎么回事?”我说,“我刚从外地回来,邢红你能不能冷静点,你们之间到底怎么了,刘继民呢?”
在邢红的抽噎中好半天我才明白,天杀的刘继民原来早就背着邢红另觅新欢了,时间甚至可以追溯到他们结婚以前,而邢红的情敌竟是那个我见犹怜的黑三老婆。
我觉得自己精心堆砌的一座原以为坚不可摧的宝塔在一瞬间彻底坍塌。我知道坐在我面前的如果只是刘继民的老婆,我不会如此感觉。但她恰恰是邢红,是我童年时的朋友邢红。
也许由于我呆若木鸡的样子,邢红终于冷静下来。她说:“你知道吗?你五年监狱本来就是替刘继民坐的。你进去后他还说,没想到你承认的那么快,早知道这样就不用给那两个警察送礼了。”邢红告诉我,其实她早就对刘继民和黑三老婆的事有所耳闻,但他一直对刘继民深信不疑。她觉得刘继民雇用黑三不过是出于愧疚。直到两个月前的一天,她在一个本不该回家的时候把那对苟合的男女抓了现行。事后邢红坚决提出离婚,刘继民却又是赔罪又是下跪。刘继民对她说,如果真离了婚,他这一辈子在武哥面前也抬不起头来。邢红擦了擦泪继续说:“说真的,刘继民对你是真心感激。我也不想让你为这点事和刘继民翻脸。我知道,刘继民不是怕没脸见你,他是怕你让他不得安宁。”邢红长舒了口气,说:“我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不想跟他过下去了。今天早上,他骗我说去结算货款,又开车和黑三老婆去了省城。是六混蛋打电话告诉我的,他不忍看我被刘继民欺骗。”
我默然无言。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十八年前我和邢红一起走在城南那条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同样是日落未落的黄昏,只是那一天残阳如血,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凌晨五点,我被子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惊醒,是邢红。邢红语调极其平静,她告诉我,刘继民的车在回来的路上翻了,现在苏右旗医院。
等我和邢红赶到苏右旗时天已大亮。走进医大门我第一眼看到的竟是蓬头垢面惊魂未定的黑三老婆。“就是她给我打的电话。”邢红说。黑三老婆看到我们进来,把头深深地埋进两肘之间。我想她一定不敢面对邢红那冰霜般苍白的面孔。
太平间的门打开后,我看到我童年时的朋友平静地躺在一张洁白的床单下面。在冰冷的房间中,就象一匹被冰死在原野上的马。
刘继民的脸色灰白黯然,我知道这就是死亡的颜色。不同的是,他的眼角竟似有一道淡淡的泪痕,给一张死气沉沉的脸描出了一点愧疚的色彩。我想,也许他在魂飞魄散的一刹那已做了深深的惭悔。
我问陪同的医生:“伤在什么地方?”
“双侧睾丸暴裂,抢救不及而死。”医生说。
邢红对着刘继民的脸看了足足一支烟的功夫才轻轻说了一句话:“我说过,你不得好死的。”声音中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任何色彩,这句话在空荡荡的太平间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仿佛来自一个无人知晓的先知世界。
春节过后,一个胡杨树开始泛青的日子,我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同行的还有我在这座边塞小城里唯一一个童年时的朋友。
于2004年5月15日下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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