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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散的记忆(一)剑如霜

发表于-2004年05月19日 上午11:18评论-0条

飘散的记忆

“刘继民这个天杀的,不得好死!”

邢红吃力地从宽大且因为她单薄的身躯越发显得空旷寂寥的沙发中抬起头来,苍白憔悴的脸上落满怨恨的尘埃,委屈的泪水随声滑落时溅起的回响充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邢红边骂边哭,也许是先骂出声后才哭的,先后顺序我没太注意。

“真的,他不得好死,你信不信?”邢红用纸巾拭了拭眼角,抬起红肿幽怨的眼睛对着我问。我苦笑了一下,我只好莫名其妙地苦笑。我刚从空气温润的绿色海滨回到这个冰封已久的地方,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能说什么?

邢红是刘继民老婆。若干年前我们的关系同我和刘继民一样势可刎颈。那时我家境贫寒,年少无志,既自俾又麻木。象一朵成天在秋风中颤抖的狗尾巴花。天杀的刘继民却仰仗当了个小官的父亲出手阔绰。尽管我们三个人不分彼此,但时常显出寒酸依旧是我。邢红不会。虽然邢红的家境比我好不了多少,但邢红生来人面桃花,刘继民又是一个天生爱讨女人欢心的家伙,所以邢红便不会显出寒伧。

我和刘继民一直都是同学,邢红好象不是,但为什么和我们俩混在一块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们也不是邻居。我和邢红住在城南,刘继民家住在城北,中间隔一条干河。我不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从什么时候断流的,好象也没人知道。总之打我记事起这条河就没什么水可流,河渠里总是塞满垃圾。夏天到来,蚊蝇成群,恶臭冲天。西北风起的时候,城南上空充满了下水道气味。我美好的童年就是陪伴着美丽困窘的邢红在这种顶心呛肺的味道中度过的。以至于后来我每到一个城市后,只要闻到空气中飘浮的垃圾味道,就会不由自主从心底生出一种温馨的感觉。

城北的空气当然要比城南洁净得多,高原的风向来都是由西北刮向东南,所以城北居住的多数是小城里一些有身份的人。比如说刘继民的父亲,我不记得他是土产还是蓄产公司的经理。总之他们家吃饭前会在铺着米色台布的餐桌上摆下一圈精致的小吃碟,而我们家总是不知道传了几代的蓝边大海碗。

在十四岁前后那几年我们几乎形影不离。那时我对刘继民富裕的家庭实在羡慕的要命。尽管刘继民时常也会让我从家里偷一些焖薯干什么的给他吃,但这家伙兜里的零花钱一般都在两块以上。我曾经偷偷算过,我们全家六口人三天的菜钱也只有一块七毛九。当然其中有两顿饭只有咸菜,我没加进去。不过刘继民很少单独和我一起享用他的两块多钱,他总要想方设法把钱花在邢红身上。在我二十六岁那年夏天的某一个下午,也就是刘继民和邢红准备结婚的前一天。我对刘继民说:“你他妈从小就是个流氓,从小就是!”真的,这话我对他说过。虽然那天我喝多了,但我说的话我没忘,我想这句话可能饱含了我童年的愤怒和委屈。

其实若干年前我一直以为邢红真正喜欢的人是我,尽管我并不在意。我从来都不在意是不是有人喜欢我。我觉得邢红打心眼里瞧不起刘继民,这我能看出来。有一次刘继民请我们吃饭,好象是我除了和父母一起参加婚礼宴请外第一次以自由人的身份去饭店吃饭。吃什么忘了,记忆中当然还是很惊奇的样子,小时候我一直对各种饭店都充满好奇。饭后刘继民问过邢红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刘继民说:“邢红你长大了会嫁给我还是他?”他当然就是我。邢红白了他一眼:“为什么非得是你们俩?”后来又补充了一句:“反正不会嫁给你,切!”当时我一句话也没说,我不知道当时我怎么一句话也没说。在回城南的路上邢红问我,刘继民是个滑头你发现没?我说:“没有。”邢红说:“说真的,你比他厚道多了。”多年之后我想起来,也许邢红隐含的意思是,我要嫁也只会嫁给你。但那时我不会想到,也不愿去想,因为当时我的愿望是当一名警察,这我谁都没告诉过。那年我好象只有十五岁。是不是十五岁我记不清了,如果是邢红也只十三岁。十三岁还能分出谁更厚道?哼!

其实我们三个人在我十八岁之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每天早上都在父亲的恫吓和母亲的斥骂中背上着书包上学。我和刘继民一般是在上午十点之前把书包藏在上衣夹层里逃出校门的,其余时间里正常的活动程序大多是领着邢红野鬼般的东游西逛。

我美丽而一去不再的学生时代就这样在充满下水道气味的街头流落殆尽,直在十八岁那年夏天我彻底离开学校。

母亲骂我的时候老实巴交的父亲总是不能幸免。她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们姓武家祖坟上就没长出过灵芝草,八辈子都是挨饥受饿的命。忘了交待一件事就是我和父亲一样都姓武,好多年前我一直想不通我为什么必须姓武。我曾经试图和母亲商量能不能和她一样去姓王,因为我真的不想一辈子挨饥受饿。母亲说不行,她说姓王的不会有你这样的子孙。我只好作罢。

在我离开学校那年哥哥姐姐都已成家另过,家庭困顿的状况暂得以缓解。于是我如鱼得水般地在社会上游荡了一年多的快乐时光,直到有一天被捕入狱。

刘继民毕业半年后进了一家食品公司,成了三天打鱼两面天晒网的上班族。那时邢红还在朝三暮四地念书。

其实那时候我们已经不是总在一起了,但那天不知为什么又凑到了一块。也许是他俩约好的一个逃工,一个逃学。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我不用逃,要逃也只能逃避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和父亲永远也舒展不了的愁眉苦脸。

总之那年夏天的阳光格外剌眼,据说过份强烈的光线会诱动人体内的不安定因素,天气燥热更是一种兵弋之象。刘继民邢红我们三个人在大街上一人喝光了两瓶气水后一前两后走进了一家叫工农兵食堂的小饭店,开始喝酒。我记得那家饭店的大门就象现在的公共厕所,说圆不圆说方不方还凌乱地贴了几块绿色的马赛克碎片。里面群蝇乱舞地面凹凸不平,空气中浓烈的羊膻味直冲鼻孔。据说这里出售最为地道的手把肉。最为地道的意思就是在煮熟的肉上还粘着很多黑色的羊粪和白色羊毛。这是我们这座边塞小城中最受人晴睐的一种食品。

我记得当时我的酒量确实不怎么样。尽管就着半生不熟的手把肉,最多也不过能喝下两瓶七十度的草原白酒。但那天我喝的实在太多了,原因是刘继民拍着胸脯说要帮我找一份工作。刘继民说他老爹想搞一个肉食品加工厂,但上面说了领导干部不能经商,所以他的意思是先以我的名义搞。他还说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信得过我。“只要你能保密,一个月最少给你这个数。”洒至半酣刘继民张开五指迷着眼睛说,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五百。其实刘继民当时肯定是吹牛。但我喝多了,我喝多了所以我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何况他还补充说不是过命弟兄这件好事连边儿都沾不上。于是我对刘继民满怀感激,大口喝酒以示我对兄弟之谊的绝对忠诚。

如果不是黑三进来,我想那绝对是一个非常愉快的下午。但不巧是黑三偏偏来了。黑三是城南斧头帮罗大头手下的小兄弟。斧头帮被严打剿灭后,黑三就象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四处乱窜。黑三其实没什么胆量,就算在斧头帮风头正健时他也算不上个人物。但那天黑三也不知在哪灌了几口猫尿,进来后歪歪斜斜就奔我们来了,拉起已经喝爬在桌子上的邢红非要喝酒。过后黑三说他也没想干什么,他和邢红本来就是邻居。

我想我当时一定是全神贯注地给了黑三一拳,也许我的精力太过集中,所以关于那年夏天我在工农兵食堂里的全部记忆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断点。我看到黑三捂着肚子倒下后伸出的双手沾满了耀眼的鲜血,每一滴鲜血都扩散出无数个巨大的光环,我马上晕了过去。我晕血,这是多年前就有的毛病。

我象通常一样在头疼欲裂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我坐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诱惑性横幅下,看着自己呕吐的满地秽物对两个审问我的警察不屑一顾。我想我将来当了警察一定会把这里清扫的干干净净,我做警察就一定要有个警察的样子。

审问的主要内容是谁把手把肉刀子插在黑三肚子上面的。我说:“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打了他一拳。我一般不会动刀的,因为我晕血。”我对警察说:“我鸡都不敢杀,不信你可以去问我妈。”警察说:“你妈已经住院了,况且这事你妈说了也不算。”我说:“我妈真的住院了?那不行我得去看我妈。”警察说:“你先说清楚问题我们会让你去的。你们一起喝酒的刘继民说刀子是你捅的,你承不承认?”我想了想说:“他说是我就是我好了,反正不是他就是我,估计不是邢红,她从来不敢动刀!”审问我的两个警察对视片刻一人舒了一口气,我想他们一定对我失望极了。我当时有点后悔,我想我是不是也该象电影里演的管他们叫两声政府?这样他们心里可能好过一点。

按完手印后,我说:“要没事我去看我妈了。”警察说:“有你看的时候!”便不再理我。在去往看守所的路上,我忽然有点害怕。我想如果黑三死了我是不是要去抵命?如果我真的被枪毙了我妈一定也活不下去。尽管她总是说生我是生了个祸害,但我知道没有我她活不下去。

警车尖叫着行驶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树影斜疏不住地扫过车窗,偶尔有两张熟悉的面孔会在眼前一闪而过。在尖叫的警笛声中我忽然生出了有所未有的恐惧,在两名警察的挟持下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至今我都对黑三顽强的生命力充满感激。经过过三天三夜的抢救黑三竟然活了下来。小城不太先进的医疗条件连拉带拽地救活了三条人命。黑三一条,我一条,我妈一条。

一个月后我以故意伤害罪被判有期徒刑八年,这一事件被定性为流氓斗殴。我对自己被判八年劳改没有任何异议,但对黑三医药费自理这一判决倍感欣慰。它让我真正开始相信法律毕竟是公证的,否则我没法向我妈交待。真的,在等待判决的日子里,我想过多次。

多年后回忆起来才发现我老实巴交的父亲乃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豁达的父亲,他在我必将受到的调教和调教成果的预测上真是高屋建瓴非同凡响。在我远赴小黑河监狱服刑的前一天下午,他语重心长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亲新。他说:“你是该敲打敲打的时候了!”

我实际被敲打的时间只有五年。

后来有人告诉我减刑三年是由于刘继民的父亲在背后活动的结果,也有人说我本来就做了刘继民的替罪羊。对于以上各种相关议论的真实情况我不得而知,甚至不想知道。因为我对五年来的监狱生活充满感激。

城南六混蛋当兵后给我写过一封信。他说部队是一个大熔炉,能把一个懦夫炼成勇士。我对他的说法一直不以为然。在我走出小黑河监狱那个阳光灿烂的夏天,才发现他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在所有的国家机器当中最出彩的只有监狱,其余的都不值一提。五年的炼狱生活让我真切地理解了一个成语,这个成语我在小学五年级就学过,脱台换骨。

关于我在小黑河监狱的各种细节我会在另一部书中详细介绍。书名我将借用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相信这部未来之作将轰动世界。

二十四岁那年夏天一个和五年前同样阳光灿烂百花争艳的日子,我以一个自由公民的身份走出了小黑河监狱被刷成黑色的大门。五年前的同一天我走进了工农兵食堂那个说方不方说圆不圆的门洞。我相信那个厕所式的大门是一个黑洞入口,我用五年的时间穿越了这个黑洞。

五年来我曾无数次的出入那扇漆黑阴冷如地狱入口的大门。只有最后一次走出后才发现门外的世界美丽辽阔无以遐想。我深深吸入出狱后的第一口空气中有无数颗粒子在疯狂跳动,每一颗跳动的粒子都有一个荡人心魄的名字叫自由。

马蹄花在无边的原野上开放成怀春少女烂漫的笑脸。小黑河的淙淙流水在我耳边轰然作响,百灵鸟和叫天子遥相呼应,微风轻拂草香幽幽。在风停鸟歇水寂的间隙里,天地间一切都静了下来,仿佛能听到太阳呼呼燃烧的声音和草叶暴裂的噼啪声。天气依旧很热,但已不再有往日的躁动。我知道,我终于回到了自由世界,那一刻我对自己说:这是真的。

我站在小黑河边,解开裤子对着监狱方向痛快淋漓地洒了一泡尿。我要把一切都留在这里,包括我的过去,我边系裤子边想。

一辆黑色轿车从十里外的柏油路上冲下便道,卷起漫天黄尘停在我面前。

脑袋油光瓦亮的刘继民和娇媚动人的邢红用十分别扭的姿势拥抱了我,邢红身上诱人的芳香曾在一瞬间让我心旌摇动。我在两位朋友真挚的泪水中勇士般地踏上了回家的路。我相信,好日子开始了。

刘继民的肉食品加工厂在我入狱后的第二年夏天挂牌营业。据说改革开放的早期成果就是让小城为数不多的几家国有企业在三个月内纷纷关门大吉。最简单的一条赚钱门道让刘继民和他父亲先入为主。所谓的肉食品加工厂其实就是一个三百吨的冷库和几台生肉绞切机。加工的意思就是在收购季节把牛羊屠宰后做成各种肉片和肉卷装箱冷藏,入冬后再以高出收购价四倍以上的价格出售。我所在边塞小城位于苏尼特草原的最北部。据满身风湿的老牧民说他们蓄养的绵羊肉嫩而不膻,曾是乾隆年间的清宫特贡。京城的东来顺涮肉羊也非苏尼特草原的羊肉不用。那些满身羊膻味的牧民除了固执着这些传说和随地大小便之外,在他们引以为荣的牛羊肉开发上没有任何作为。每年秋季低价出售活羊,到了冬季又只好以高出四倍以上的价格反购。在他们来说没有肉吃的日子是无论如何过不下去的。刘继民的父亲早就看出这巨大的差价间所隐藏的暴利其实没有任何秘密,所需要的只是一个足够大的冷藏库。待原食品公司关闭后便以十分低廉的价格租下小城最大的冷藏库和加工车间,从此这些导致食品公司破产关闭的机器设备变成了老刘家的滚滚财源。

“我爹的眼光真的算这个,你信不信?”我出狱后的第四天刘继民在他家开的西来顺饭店为我接风。他喝到第十二罐啤酒时,迷着眼伸出一个沾满油腻的大母指问我。“你爹他妈的是个老狐狸。”说完后我掀开椅子走了出去。我讨厌这种气氛。

这是我出狱后第一次露面。尽管刘继民邢红还有六混蛋每天都想给我接风。六混蛋两年前已经复员,革命大熔炉用了三年时间为刘继民家炼出个车间主任。

三天内我没有离开过家门半步。父母都已年迈,尽管看上去身体还很不错。但我知道他们已经老了太累了也该歇歇了。

我不想出门,我想用一段时间整理思绪。不是盘点,除了已耗去的二十四个春秋,我一无所有。但还是拗不过刘继民几个强拉硬拽。不过,任凭他们几个晓情喻理嚼咬唇舌我还是滴酒未沾。“我不想喝,真的。”我对他们几个说:“我在监狱里尿都喝过。”我说完这句话,再没有一个人劝我喝酒。

我谢绝了刘继民的好意想邀。尽管他说我什么都不用干, 只要挂个名,他给我的报酬比六混蛋高三倍。我不知道其间是不是有别的原因,我不愿去想。我宁愿承认刘继民在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帮我,但我不需要。我问自己:“你坐了五年大牢,还要别人帮助才能活下去吗?”

我用了半年的时间修复记忆中曾经有过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必须找到一种让自己信服的东西,能让我尽快度过这些枯烦无聊的日子。我时常冒着强劲的风沙徒步穿过小城所有的街道,让高原如鞭的长风拼力抽打我结满硬茧的身体。在暴雨来临之际,我会睁大眼睛在电光闪石间努力搜寻云层间的黑色夹缝,我相信穿越那些黑色夹缝后势必会有一个春光烂漫的艳阳天。我寻找一切栉风沐雨的机会,让自己的身体饱受心旷神怡的催残。雨过天霁的午后,我会小船般地漫过城西山坡上那片无垠的野杏林,攀上山顶时我身上披满了白色花瓣。在辽远的晴空下腑瞰我散乱而渺小的城市, 落满尘埃的故园,在风沙和贫穷的侵蚀下就连街道上穿行的人流都显得越来越木呆迟缓。城南那片低矮灰暗的民房中有一个不太干净的院落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那里有我老实巴交的父亲和叨唠不停的母亲,他们满头白发但依旧自作主张地活着。下风口那个堆满羊粪的院落是我朋友刘继民的工厂。他一定在和我的另一个朋友卿卿我我。尽管邢红曾说过绝不会嫁给她,可沧桑变换,今天的变数根本就不该在昨天预测。

是谁说的幸运只会降临到那些对未来做好准备的人身上?说这话的人一定是个小孩儿,他一定不知道机会来的时候想躲都躲不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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