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儿记忆中的爷爷，高大，干练，慈祥而厚道，他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中草药医生。

英儿出世时只有四斤都不足，亲朋族友都以为这孩子养不活，孰料爷爷把她当了宝贝，在母亲的细心料理下，两岁的时候，已经是一个伶俐聪明人见人爱的小女孩了。

武陵山土家族，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一直很浓。英儿是家里的第四个女儿，由于有爷爷护佑，非但没有受到歧视，反而得到一家人的特别照顾。文革后期，多数地方都是粗粮当饭，所谓红苕洋芋半年粮。然而英儿例外，每到做饭时，爷爷就用土瓦罐给英儿煨一小罐白米饭。姐姐们即使非常眼馋，也享受不到这个待遇。

从三岁起，爷爷每次上山采药，都带上英儿，一步也不离。小英儿的悟性特好，不同的草药，只要教一次就永远记住了。从英儿惊人的记忆和聪慧的眼里，爷爷看到了希望。爷爷说，以后，他的手艺，只传给英儿。

爷爷加上原配，共娶了三个婆婆（土家人叫奶奶为婆），其中两个是解放前就娶的，第三个，是灾荒年自己跑上门来的。几个婆婆中，英儿最亲近的是这第三个。

——自然灾害时期，三婆从四川一路讨饭逃荒过来，到了湖北，善良的爷爷见她可怜，给她施舍了一顿饭。第二天早上起来，这个讨饭婆居然还在屋檐下蹲着，大婆婆问她为什么不走，她回答：“我不走了，我要嫁给你男人。”

留下来的四川婆婆，见爷爷最心疼英儿，也把英儿当作宝贝。四川婆婆小巧，干净，一口特浓重的四川话，好听，英儿自然喜欢。记忆中，她有好多摆不完的龙门阵（讲故事，讲典故），一有空闲，英儿就缠着她讲，那些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的，从四川带过来的故事。只是到死，四川婆婆也从不讲自己之前的经历。那些伤心的往事，她硬是一个人藏着掖着，把它带进了棺材。

——英儿见识爷爷的医术，还是那次给临村的张友运施救。上世纪70年代，武陵山区缺医少药仍然严重。张友运生病的时候正好爷爷不在家，只好去了县医院。医院说，晚了，医不好了，就退了回来。眼见就要断气了，打发人几次来找爷爷。直到张友运死，爷爷都没能回来。于是一家人忙着给死人入殓。入殓不久，爷爷回来了。听说此事，还是赶过去看个究竟。老医生吩咐打开棺材，只见爷爷在死人身上找穴位，几个火罐下去，再用艾叶烧炙，死人居然睁开了眼。之后，在爷爷草药的调理下，小伙子竟完好如初。

这不，爷爷虽然已经离开人世好多年了，而张友运，每年都还忘不了给他第二次生命的神医爷爷上坟谢恩呢。

英儿五岁那年的秋天，爷爷与往日一样，带着她上山采药。在离村子好远的深山老林里，才能采到药材。丛林里，爷爷牵着英儿的手，生怕丢了孙女似地。那天似乎运气很好，不大一会儿，祖孙俩就采集了大半背草药。突然，雷声大作，倾盆大雨说来就来。情急之下，爷爷脱下衣服，就给英儿遮了。要知道，英儿可是爷爷的命根子。可怜的爷爷，自己却淋得落汤鸡一样。

许是那场雨来得太疾，或是爷爷年龄太高，回来后，老人就病倒了，而且病得特重，只三天功夫，在家里人和英儿都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便撒手人寰，离开了大家，离开了他心肝宝贝一样的孙女儿。

五岁的英儿，已经知道爷爷的离去，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整天以泪洗面，悲痛不已。那个时候，父母和姐姐们都忙着去生产队挣工分，草草埋葬亲人，哪还顾得上英儿。第一次失去溺爱的小女孩，于是，找到了爷爷的坟前，去向爷爷哭诉。

起初的日子，只要英儿感觉孤独，就往后山爷爷的坟地走。对于小姑娘来说，那些最痛苦的日子里，仍然是地下的爷爷，陪伴着自己。英儿或跪着或蹲着或坐着，在爷爷坟前，一呆就是半天。寂寞和悲情中，有时自言自语，有时和爷爷对话。在女孩心中，爷爷没死，只在地下不远的地方，正看着英儿，听着英儿哭诉呢。那些日子，爷爷仍然是英儿的伴。

再后来，英儿索性找来塑料纸，在爷爷坟边搭起个小棚子，有空就来棚子里陪爷爷。黄昏，当阵雨打在塑料纸上，淅淅沥沥，英儿想到爷爷是因为替自己遮雨而患病罹难，悲从中来，便又一趟好哭。

天黑好久了，母亲不见老四回家，找遍村子，才听人说，白天看到往爷爷坟上去的。黑暗中，母亲窥见新坟旁边的小雨棚，看见饿得发呆的小女儿，眼泪便再也噙不住。母亲三步并着两步跑，一抱搂住英儿，痛恨交加，“她爷爷，你怎么忍心撇下老四呵，这可叫我怎么办啦！”母子俩都哭出声来。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水，借雷电的光芒，一脚高一脚低地在泥泞的小路上，紧紧地搂着英儿、、、、、、

之后，在众人的劝说下，母亲只好把英儿送到了外婆家，让孩子远远地离开了爷爷。

——几十年过去了，英儿早已经离开了农村。她潜心学医，秉承爷爷遗志，毕业不久就成为县医院顶呱呱的好医生。每年春节，当她返乡给爷爷上坟的时候，村子里的人们，总是以敬佩的眼光，看着这位从城里来的漂亮大夫。因此，每年春节，那个乳名叫英儿的小女孩和她神医爷爷的故事，便又在村子里传颂一次。

也许，对于历经苦难的土家人来说，那些关于亲情，关于爱，关于孝道的道理，千百年来，都是以故事的形式，代代传承的。就像英儿和爷爷的故事，那么平常，那么简单，却那么真切，那么感人。也正因为这样，故事里所表达出来的人文精神，才有了永久的生命力，像武陵山水一样深邃而久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