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过一双草鞋,唯一的一双,软磨硬泡,外公才利用雨天的闲暇编织与我,且是在大人各有一双之后。
幼年穿过什么鞋不曾记得,母亲说是她做的棉鞋,能有记忆时穿的是胶鞋,城里人叫解放鞋,那时,胶鞋逢年才能买,有一双胶鞋多么奢侈,现在定然不会穿的,不说穿上它的闷热,脱下来,那股味会熏吐日渐娇贵的嗅觉。前两年单位发了一双劳保胶鞋,拿回家放在柜子里,打算留做纪念,夏天收拾柜子时,散发的胶臭让人无法忍受,只好扔了。
记忆中有一双花凉鞋,被母亲送给了一个失去母亲的女孩,为这事,哭过很多次,小时候特别爱流泪,不闹也不说话,能流上好几天,累了睡觉,睡了起来继续流泪。
后来随父母去了高原,父亲给我买了一双黑色的皮鞋,可臭美,没鞋油拿菜油也要把它抹得亮亮的,它的结局也是被母亲送了人,这些是我无法明白的,为什么喜欢的东西都会被母亲送人,也许这也是导致很多怀旧情怀无处宣泄的原因,那种耿耿是对物的贪恋,还是对喜欢的执着。
三年级时,母亲把我送回老家,跟着舅舅一家在山上生活,舅舅家是什么概念,说不来,那时间对贫穷和富裕不如今天的孩子敏感,对生活和居所也无从挑剔。表弟有一双草鞋,掌了马钉,是舅舅草鞋上磨损了不能再用的,他每次穿上故意在青石铺的地上踩得铿锵有力。有了对物的憧憬,我想拥有一双草鞋,想来,那种憧憬不是单纯对草鞋,而是人性某种欲望的萌发。外公说,只要我每天乖乖去放牛,并把猪圈里的草割满,就给我编一双,为此,还爬了一座千米的高山,随舅妈去砍野核桃树,剥野核桃皮背回家晾晒。
外公请人来割竹麻,砍了房前几棵大竹子,烧起旺旺的火,把竹子放在上面烤,匠人用弯弯的刀具割下一层层竹皮,他的动作很麻利很酷,一节一卷拴起来堆在地上。
那天下雨,外公放了牛回家说,要给我编一双草鞋,他把一截竹片削好在我脚上比画,然后用手指测量野核桃皮的长度……
守了一天,把外公编好的草鞋穿在脚上,柔软、暖和,特地撕了一条裤子做裹脚布。每天放学,穿着草鞋去割猪草,感觉特有劲,虽然没有表妹麻利。晚上回家吃过饭,学着大人脱下草鞋和裹脚布拿在手里烘烤,比较泄气的是没有马钉,但这不重要,有草鞋比什么都好。
暑假,舅舅去山里烧炭,表弟隔天穿着掌了马钉的草鞋,腰里撇把砍柴刀,背着土豆和腊肉送去山上,回来屁股后面总拖着一截木头,没几天,他的草鞋坏了,看他伤心的样子,我的骄傲好象也消失了。
木炭烧好后,舅妈找人去山上背炭,我要去,舅妈没拒绝,现在想来,在那贫困和艰难的岁月,舅妈算是一个宽心和善良的女人。从凌晨四点走到中午,爬了一座又一座的高山,那些山用旅游的眼光来看,非常秀美,其中有一段路,溪流遍布,杂木横卧,怪石嶙峋,层林尽染,花香鸟鸣,瀑布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水花四溢。但道路全无,在绝壁上攀走,不能分心,一个闪失,连尸首都无从寻找。
烧炭的地方在深山里,沿稍微平缓的坡砍出几平米的地,用木棍支撑搭建一个简易棚子,上顶铺满青草,在棚子中间用木棍搭一张床,铺着棉絮,被子上盖几块装过化肥的塑料,遮风挡雨。
炭窑距离棚子仅两三米,挖一个大坑,两边各铺一根粗实的木棍,在木棍上面横堆裁切整齐的木棍,顶上铺一层厚厚的湿草,用泥土掩盖夯实,两头通风,悉心照料十几天,一窑炭烧成了。这其中每天得注意烟的颜色,判断火候与木材炭化的程度。深山寒冷潮湿,野兽出没,蚂蝗、毒蛇、黄蜂,吃土豆,喝山上的水,那种艰辛现在想来,只能是深深的叹息。
吃过煮好背到山上的土豆,把窑里出来的炭装在背篓里,顶上放几截没烧透的木棍,一背篓近200斤。返程,顺着山麓踩出的小道一路奔跑,陡峭的地方不能停步,不然惯性会把人推下山崖。
我的脚被草鞋打出了血泡,走起来生生的疼,又不能落后,深山的寂静让人生出惊悚的惧怕。在一条深沟处转弯处摔了下去,所幸的是,背上的木棍滚出来卡在缝隙中,被突兀的岩石悬挂在上面,上面的人把我拖了上去,回头看,那是不见低的万丈深渊。我吓得哇哇大哭,舅妈连连说我命大,滚下去,怎么交代。自此,舅妈再不让我去山里。
那次虽然没丢命,却丢了一只草鞋,把剩的一只收藏好,想让外公再编一只配上,他却再没为我编过草鞋。如今想来,好象懂得了母亲总爱把不能穿的衣服、鞋子送人的原因,也理解了她对老家人的那份情。在那样的年月,父亲在远方,家里没有男人,农活靠着亲戚支撑,如果不是,很难想象母亲怎样拉扯一个家。
退耕还林以后,禁止砍伐林木,老家人终止了烧炭取暖的历史,去年老家修公路,回了一次,有的人家烤电炉,有的人家烧玉米棍子取暖。今年农村开始推广沼气池,做饭不需要柴火,取暖的问题定然会随着经济条件与科技的进步逐步解决。
记忆中的草鞋,不是辛酸,不是苦难,是温暖,亲情的温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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