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继续行进了一公里多在一个稍大的自然屯的路口停了下来，这儿是一个三叉路口，是山村人进城上站的要道。说起来有些可笑，当年的我们对“进城”这个字眼还是能够理解，至于什么是“上站”却是一无所知，后来才知道城就是“县城”，“站”乃是离我们这个山村最近的小火车站，山里人没什么事情就很少上站，若不是逢年过节或是有什么重大事情更难得进城。

我决定先找年纪大些的村民聊聊，也许会碰到当年熟人，路口附近的老房门外一位身着洁净休闲夹克衫的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老人坐在一家典型的辽南农村大院门口，头着一顶城里老人们常戴的那种布质便帽，一脸平静地望着远方，丝毫没有理会不速之客的到来。我毕恭毕敬的问候老人家，一遍遍地说明身份和来意，或许是被我的诚意所动，老人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闪而过的信任。他告诉我自己原本是东北一个大城市里的工人，四十年前放弃城里工作回到故乡，曾经在村和乡担任过相关职务，聊到当年我们知青的话题老人却是一脸木然。我随便提起几位当年和知青关系密切的人，不曾想老人还真的全认都认识，而且知道谁还健在，谁离开山村去了哪里，就连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插话的那些村民也不如老人知道的那么多。我很是纳闷，为什么老人对当年的知青知道很少，却对本村的事这么了解。于是，我问起老人家的姓名，他的回答虽然不是十分情愿让，却让我感到意外，因为我十分熟悉这个名字，而且这个名字早已深深嵌入我的知青生涯。

我的目光模糊了，眼前的老人恍惚中变得英俊帅气，身着一身兰色的工作服，腰板挺得直直，一脸严肃地驾驶着轮式拖拉机。我隐约记得那个年轻人当过兵，进过工厂，文革期间回到原籍当上大队干部，后来又成为全公社唯一的一台东风-40风冷式拖拉机的驾驶员。有一段时间我天天跟着他开的拖拉机装运山里的花岗岩石料上站，几乎整日滚打在一块。一个初冬的早晨，睡在装满石头的拖车中的我突然被一阵撞击声惊醒，还没来得及细想拖车就侧翻了，明白过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小雪，拖拉机撞断了路边几棵行道树，石头也散落一地。好在拖车不是向我睡的这侧翻到，不然我可能要提前结束了知青生活，或者弄成个残疾农民称号度过后半生。那个拖拉机驾驶员也会开推土机，修水库的时候居然推了一铲土一口气翻到了土崖下，弄了好多骡马才把推土机翻回身来。现在，当年的拖拉机手毫无表情地听着关于他的故事，末了只是淡淡地说上几句不记得了而已。原来岁月改变了所有的人，留在山村和走出山村的人都淡去了当年的风采，不只是我们告别了年轻的时光。我又向老人打听过去曾经直接管理知青的当地干部的下落，特别是那位整天握着个大烟斗的驻点贫农代表现在状况，因为他留给我的印象是那么深刻。老人低声的告诉我人不在了，若是三天前回来还可以赶上见面。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可是耳边总是回绕“就差一步啊”那个声音，我真的希望逝者还在，我们还会有一次重新交流的机会，可是岁月无情。

围在我们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插话的人也越来越多，一位一直没有吭声的老农民突然喊出了我的名字，并且说出了许多当年知青们的名字和现状，原来一年前几个知青回到山村住到他家，消息是他们传出的。老农民报上了自家名姓，说真的我已经记不得这人了，于是，他用自己当年被斗争的经历来证明和我们这些知青的联系。

下乡初期，我们几十名同学曾经被分到各个小队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我在另一个自然屯插队，所以和眼前这位农民大哥不大熟悉。他告诉我，当年我的一位同学是他家里的常客，出于对城里孩子的关心，这位实在的农民大哥经常讲些当地的人情事故给那位同学听，也没少告诫他遇事要多些心眼。后来，在当时小队的领导者诱导下我的同学成了反戈一击的举报者，这些在今天再平常不过的事儿就成了农民大哥拉拢腐蚀知识青年的至关证据，让他顶着坏分子的光荣称号接受改造多年。故事的主人公在讲诉过去的时候十分平静，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一丝怨恨。我觉得很是惭愧，当年有过相似经历的我时常会有许多不平，甚至今天想起来也常常感到委屈，这位普通农民的心胸令我汗颜。我毕恭必毕敬地站立起来，深深鞠上一躬，替那位同学给曾经受到伤害的农民大哥致歉，也为他的宽容表示敬意。然而，农民大哥淡淡的一句“过去了，都过去了”让我很是感慨。是的，我们曾经的岁月都过去了，过去的一切迟早都会淹没在时光的长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