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时代是在一个叫做青城子的小镇上度过的。
那个夹在两座大山之间的小镇,是依托于一个早在伪满洲国时就存在的铅锌矿而建立的。镇子里住的居民大多是矿工,我就是其中一位开空压机的老矿工的外孙子。我们那座镇子里共有六所以“子弟”二字作为“连锁”标志的小学校,我所就读的那所叫做“第三子弟小学”。
记得我们那所小学不太大,印象中学生似乎也不是很多。校门边上的门房里只住着一个又瘦又高的老校工为学校勤务着,我至今都还记得这位姓苟的校工的样子。因为他总是绷着一副“阶级斗争”的脸儿,老似战斗着,好像同所有的人都有仇似的,一天到晚怒气冲冲。
由于他的脸老是恨满天下地愤怒着,于是那刀条子一般的面孔上长着的那颗大大、长毛儿的黑痦子,便永远无所顾忌地突出着。冲着他脸上这颗标志性“建筑”,我们当时在背后都喊他叫“一撮毛儿”。
我不知道如今的小学生们把校工叫什么,甚至我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校工这个工种了,或许早已经被保安所取代了吧。我们那时候,将校工叫做“打铃的”,因为他除了看大门儿,还负责按自己门房里的一个红色按钮儿,那按扭儿连着一个高高挂在大槐树上的电铃,那铃声儿“铃铃铃”地一响,我们这些小学生就上课或者是下课。
“一撮毛儿”就是这样一位五十多岁的校工,一个我们那时天天都看得见的瘦高挑儿。
这位“一撮毛儿”校工不但瘦,而且还很黑,是个黑瘦子。只要是在不冷的季节,他很喜欢里面光着膀子在外面儿披一件印有“青城子铅矿”字样儿的工作服,于是身子上那极黑的皮便很突出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他走路时极愿意挺着胸脯儿,那凸起的排骨便支愣着,一走一变形儿,就彰显得他更黑更瘦了,好像那黑将瘦逼得快散了架一般。他还每天都要喝一瓶价钱不菲的“凤城老窖”白酒,喝酒时,他那长脸就被酒精烧成锅底的颜色了,成了一个似乎被烟火熏了好多年的黑瘦子了。
我们的校长叫吕奋仁,带着一副黑框眼镜,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他喊“一撮毛儿”时叫他老苟师傅,这在我们听来分明就是“老狗”师傅。可我们背后却不叫他“老狗”,依然叫他“一撮毛儿”,因为我们似乎都觉得“一撮毛儿”这个名字最为传神。那时,我们若是在哪儿看到一个校工不长有一撮毛儿,绝对是会奇怪的:怎么,这个打铃的竟不长毛儿?
“一撮毛儿”一天里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按那个红色电扭儿,打上、下课铃。他做这些工作时就在自己的门房里,那是属于他的私人领地。三年前死了老婆的“一撮毛儿”,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都在那儿,吃饭、睡觉洗澡都在,他还在那里卖东西,他的顾客就是我们。当然,想来他从没将我们这些顾客当做上帝,因为他对我们这些经常买他东西的“衣食父母”从来都是恶狠狠的,说话近似于吼,更是从没给过谁一次好脸儿。
就是这个“一撮毛儿”,做买卖也很差劲儿,没有一点儿所谓的职业道德,不但服务态度不好,而且东西还贵得离谱儿。由于上学期间校门是锁着的,我们出不去,所以只好从他手里买吃的,再贵也得买,因为独此一家,那时,我们这些小孩还不知道“垄断”这个词儿,或许大人们也都没听说过。
这个“一撮毛儿”说是卖东西,其实卖来卖去最主要的也就是卖“两冰”:冬天卖“冰糖葫芦”,夏天卖“冰棍儿”。他卖这两样儿东西的手法很绝,自己不用出一点儿本钱。夏天,他把在大街上卖冰棍儿的喊来,在他门房里候着。等他打完下课铃后,自然就会有大群的主顾上门来。于是,他就将在外面卖五分钱一根的冰棍儿,以一角钱一根的价格卖给我们,还不许有任何人还价,谁若是胆敢稍微还一口价儿,他当即就给予报复:不卖冰棍儿给你!若是你求他再要卖,那价儿可就不是一角了,非要你一角五分钱不可!冬天他卖冰糖葫芦的手法儿,也是如出一辙,只不过是他还将冰糖葫芦拆开来,一颗一颗地零卖。
我们的校长吕奋仁也曾经不许“一撮毛儿”在他的门房里卖东西给学生,为此还把他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据说是不留情面地开导了一番,还说到了这么做不道德什么的。但是,说过了也就说过了,“一撮毛儿”还是继续在做他的勾当,只是不再那么明火执仗地卖了,但我从没看见他停止过。我们那时都从他手里买过东西,当然,买得最多的就是冰棍儿和冰糖葫芦。而他赚我们的那些钱,也全部都支援了酒厂建设。
后来,在我们小学将要毕业时,听说了一件“一撮毛儿”到校长家借钱的事儿。 据说,那是一件“花”事儿,事件的起源是在一天夜里。
在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一撮毛儿”独自在校内巡夜。忽然,他听到校长室内有“咕叽咕叽”的声音,一惊,以为是有小偷进了那儿。于是,他极其果断地抬腿,猛然踹开房门闯了进去,用手电筒在漆黑的屋子里一照,立即看见两具白亮亮的扭动肉体。若是常人,准吓得不行,可“一撮毛儿”不怕鬼,他进而上前,开灯细看,原来是男校长压着女音乐老师。
校长吕奋仁一下子就没了从前的硬劲儿,蓦然软了,没顾得上穿衣服就匍匐在地,哭着跪在了“一撮毛儿”的脚下,哀求他看在自己有一个老婆和八个孩子的份儿上饶他这一次,并许诺说,若是老师傅能放过自己,他明天就给他三百元钱。据传这个故事的人说,当时,“一撮毛儿”没有理校长吕奋仁,而是走到了那个同男校长一样儿只有一身鸡皮疙瘩的女教师跟前,从下到上,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遍。最后,还用手摸了摸女教师的那洁白的皮肤,说,我这黑家伙这辈子算是白活了,都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白的人啊。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撮毛儿”到校长家取钱。吕奋仁对他老婆说,苟师傅最近手头儿有些紧,我们借三百元钱给他打打饥荒。校长老婆将三十张十元的钞票递给“一撮毛儿”,他一脸坦然地接过钱后,大声地说,我得声明,这钱可不是我借的啊,这是我缺德换来的!
后来,等我们小学毕业一年后再回小学看,“一撮毛儿”在他门房里经营的食品品种已是相当的多了,将那儿搞得已经很像个小卖部了。而且,他还新开辟了“小人书”出租业务,据说,课堂上看“小人书”在第三子弟小学,已经是蔚然成风了。
再后来,我听说校长吕奋仁被枪毙了,罪名是“迫害青年女教师”。再再后来,又听说“一撮毛儿”结婚了,新娘子是位曾教过音乐的老师,据说,那女教师的皮肤很白。
我如今不知道“一撮毛儿”是否还活着,若是活着,也该有近一百岁了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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