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回笼觉的时候,耳边隐约听到一溜冗长的鸟声:啊哄,哄哄!是鹧鸪!书上形容鹧鸪的声音是“行不得呀!哥哥!”,刚识这句话时,感觉有点拗口,越读越不像鹧鸪。鹧鸪分公母,公的叫声像成年舞龙灯的汉子起哄,啊哄啊哄,啊哄!结尾的哄字拖音很冗长,像电视中龙腾空时从鼻孔当中喷出的气一样的粗重;雌鹧鸪叫声却像在抱蛋的鸡婆娘那样地叫,咯,咯咯,或更像一只显示自己下了蛋的母鸡叫“咯咯蛋……”那样地愉悦。
生在山里,从小听鹧鸪声音长大的,但我从没见过这种鸟儿长什么样子。鹧鸪在乡下为鬼鸟。它现身的日子多为下雨天,或早晚云深雾浓之时,天气湿漉漉的,手在空气当中捞一把,然后扭一下就能滴出水来,屋前屋后山上白茫茫的一片云雾,如一块大白布把岩山包成埃及的木乃伊,人离三五步就被白色云雾融化得干干净净,视觉忽然遮挡,心极度不适起来。那时,早上要给生产队放牛,而院子四面山上全是埋的坟,好多夜里听来的鬼故事多从那些湾湾冲冲发迹出来的,说故事的人多为亲身经历,而那些地方是放牛必去的。如是清天白日进山,一个人忽然听到鸟叫都会背膛心像水浇,何况烟雾朦胧,从早上赶牛进去,到赶牛回来,一身衣裳都是湿的,冷汗一阵阵地流,突然一声“阿哄……”,心真像被一根绳子牵着往喉咙上扯。
但似乎在我童年那点微薄的记忆当中,鹧鸪叫是春夏之事,而到秋天的乡村,秋风秋雨嗖冷似乎把浓浓的夏淋绡了,吹薄了,世事似乎一到这个季节就会明朗了,仿佛一切春夏之谜随手就可以揭开,那知,季节却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也带走了,自然神秘的鬼鸟也不知道躲到哪去了。想了好久,想不通。但当时毕竟年少,对某事的兴趣只是暂时的探问,时间稍长不得答案便悠然放过。那时,妈妈经常骂我:打起呵呵着,骂起风吹过。说我不长记性。我真的没有记性,健忘,有时手里明明拿着东西,还四处找。这种事不知遭到多少人的哄笑,包括家里的小朋友。乡下骂没有记性的人最恶的话是“你吃忘魂汤了”。忘魂汤可不是好吃的,稍有点民俗知识的朋友都知道,忘魂汤是奈何桥上一位老婆子煮的,喝者忘记生前一切人事,情事。乡里骂这话的意思就是“你死了没有埋”,再恶毒一些就是“活死人”。那时也为这事羞过,但生旧的眉毛长就的相,想改也真难,后来读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真是大实话。太行王屋高万仞愚公能移,但愚公那种坚韧的精神不管智叟怎么呲笑是万万移不动的。
现在还得感谢自己没有记性,忘记是生活最大的快乐,试想一下,如果事事俱记在心,而心的容量肯定有限,如果终年不出,心里的陈年旧事岂不是要发醇变臭,蛆虫翻涌,心还能用心去标签吗?岂不是一处私家厕所。
我对季节也是健忘的,如不是秋裳那层泌人的微凉,还真恍如茂盛的夏日之中。世事如圆,周而复始,复始周而,今天的秋是明天的冬,而明天的冬却是后天的春,后天的春说不定在人不经意之间却嫣然成明亮的夏,稍一迟疑,季节就如魔术师的那只大手,眼前的一切就像通天翻地的换过个,人能悲愁得完吗?也没人必要,生命本能就有限,何必要把生命浸在眼泪之中。
窗外的树叶在微冷风中似变得透明起来,细细一打量,季节也真是变化得快,夏天的痕迹除了正午时分的炙热还能找到几份神似之外,其实已经如潮水一样地隐去,这段时间是季节的过门,或者是秋之序歌;这段时间一半是夏天,一半是秋天,早晚是秋天,而正午真正的统治者却是夏天。正午,阳光依然明亮,大块大块明晃晃铺天盖下来,固执而执着地痴迷这个世界,窗外还能听到“啊哄啊哄,啊哄”的鹧鸪声,大山雀尖锐而细长清脆地叫声,小麻雀啁啾的声音……仿佛在呼朋在唤友,又像在某位乡里长舌女人在传播季节的消息,但只要过了下午两点,阳光便变得暗淡起来,风起了,香樟树叶如倾荷一样被掀了起来,惊慌失措很像植物版的梦露。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此诗是吴文英写的,而吴文英却是我现今暂住地方上的古人。“纵芭蕉不雨也嗖嗖”……读完他的词后,曾经无数次留神街头巷尾,曲幽径深的转角,特别细雨淫淫,阶前挂起雨帘之时,我真想找到秋后微黄带雨的芭蕉,感受一下作者那份愁。来宁波几年,没看到芭蕉,阶前响到天明的雨滴倒听过不少,但我愁不起来。因为一听到瓦檐的滴水声,眼前就浮现了:一挂挂透明,皎白的雨丝,如银,如丝从褐色瓦溜当中沿上垂下来,在地下溅起一排、一个个圆如古陶一样的水洼,每滴下一滴雨水,水洼便会溅起一朵皎白的花,如走近细看一下,水洼当中的被雨水洗得洁净入眼的亮眼沙也跟着雨花跃起而翻腾,边上白如葱白的植物根须也跟着摆起来……一切是那样地美。
愁什么呢?
屋外的鹧鸪在叫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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