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出生的那天起,奶奶便一直受病痛的折磨。
懂事以后,我觉得是我的出生给奶奶带来了痛苦,所以我也一直寻找出口,于是我选择了学医。
深秋九月,不等我学成归来,奶奶就如落叶般悄悄地走了。
一直以来,我都有这样的想法,觉得自己很是没用,甚至有时觉得是自己给本是健康的奶奶带来了霉运。听母亲在电话里说,奶奶去世的时候没几个孙子在身边,而她平时唠叨最多的便是孙子们什么时候能回去看看她,只是看看她,问候一声,似乎是她莫大的幸福。如今,我最敬重的奶奶就这样走了,我没有跟她道别,却很了解她。我知道,她还有许多东西放心不下,很多,而又不得不悄悄地离开。
我一直迷惑着,揣摩着,奶奶到底是怀着爱还是恨上路的,或者是爱多还是恨多。想着想着,便忘了掉眼泪。是的,奶奶去世到现在,我没有流过一滴泪,不是不伤心,除了情不自禁的愧疚,眼泪说明不了什么,就像是一位历经沧桑的人,事实上,从奶奶的身上我看到了沧桑的影子,这便是我思考生活的源泉。因此,凝重代替了眼泪,就像是奶奶用希望代替了生活所带来的不幸。
奶奶是个有希望的人。
也许是出生在农村的缘故罢,奶奶十六岁那年便嫁给了爷爷。爷爷的父母死得早,唯一的大哥也夭折了,爷爷又不是那种喜欢把持一切的男人,自然而然,奶奶便充当了家里的顶梁柱。奶奶看着凄寒的门庭,她首先想到的是儿孙满堂,于是很快就有了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五个儿女。父亲在家里排行第二,在那个吃饭都成问题的年代,养活一大家子是不容易的,就整个大家庭而言,我们做子孙的印象中奶奶的功劳是最大的。可想而知,奶奶那时经历了多少的辛酸,把一个一空二白的家改头换面是 多么的不容易啊。那时奶奶整天在外劳作(至于做什么,我不想赘述,那是苦难的年代苦难的岁月,一辈子,寥寥几笔又怎么说得完呢),换回来的也只是一斤白米,一斤啊,就是一家七口一天的口粮,不够吃,父亲兄妹几个吃过麸糠、野草之类的,但是,在外的奶奶何曾有过那些东西填肚子!奶奶就是那样走过来的。过去的辛苦奶奶很少提,从我们很小的时候到,总听到她说:我一个人养大他们几个不容易啊。就一句话,概括了一切。
是啊,就几口饭、几件破烂的衣服养大了父亲他们兄妹几个。
仅此而已。
大伯最先成了家,所有的一切都是奶奶一手操办的。大伯也是那种易于满足的人,可总听母亲说,大婶老生奶奶的气。
父亲是他们当中读书最好最多的,可也终究走不过大学那道门槛。父亲有志向,即便只是高中毕业,一生也与文墨为伍。现在,不,应该说以前也在抱怨奶奶不懂栽培他,也只会按部就班给他娶了媳妇。我母亲嫁过来了,说真的,空手起家,结婚那时,就几百斤稻谷的家当,父亲把一些卖了换钱,母亲于是常带着抱怨的语气说我们家的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那几百斤稻谷换来的。
我听了心里觉得酸酸的。
后面兄妹几个也都那样,嫁了或娶了,波澜不惊,平静得只有奶奶一个人能懂得其中的幸福。可是,怨恨却也在漫漫地滋生着。奶奶觉察得出来,可也是没办法,就当一切都没发生也不会发生。可是要来的始终要来,躲也躲不掉。
我以前也常估算着奶奶一直以来的家产,为的也只是化解矛盾。总的说来,两间泥土房,几口谷缸,两头黄牛,一个衣柜一张床,一个橱柜一张桌,一园竹子几棵树,十来亩田地,还有一点积蓄,一份母爱。
大概就那么多了。
那些东西是分不平的。奶奶流着泪说。
天下的母爱怎么能分得平均呢?奶奶日思夜想啊。
但是兄弟几个不管,就是为了母爱,暗地里没少生闷气,这个拿了一口缸啦,那个砍了一棵树啦,对这个好一点啦,于是恨就来了,恨到深处时就吵,大婶和奶奶吵过,母亲也和奶奶吵过,小婶也和奶奶吵过,而且还特别凶。我们做孙子的想管也管不了,只好在自个家里是好孩子,在奶奶那里是好孙子。我只觉得我们只是一条线,连着爱与恨。我常问母亲:吵是为个啥?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问奶奶,奶奶眼睛红红的说:是她们都不理解我的难处,不懂设身处地的想。是啊,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不过奶奶念得特别累。
也许是劳累过度的原因,二十几年来,奶奶都在与病魔抗衡着。最主要的是得了严重的风湿,身体每况愈下,手脚也越来越不利索。听她说整天全身都在痛,而且手指也慢慢变了形。我常想,要是我是医生那该多好啊!痛得受不了,得去看医生,但儿子媳妇都各自忙别的,很少在家,没能顾及,也只好强忍着。从她变形的手指缝中可以看出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啊。每次往我们这些上学的子孙手里塞钱,她总是笑着说:拿去读书罢,等你们毕业工作后有了工资可别忘了你们的奶奶,只怕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在子孙面前,她永远是开心的,我们永远也看不到她痛苦的面容,相反,在门前的竹阴下,我们却能体会到她给我们讲往事时流露出来的仁慈与乐观。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自始至终子孙们都坚信他们的奶奶一直以来都是对的原因。
最近几年,情况有所好转,不是奶奶的病情,而是在家庭的和睦上,奶奶也就可以在她的暮年安静一下了。从家里到村里的小卖部不过是两三百米的路程,她却只能用她浮肿的双脚花上二三十分钟走到那里,为的就是和老人们诉说往事。通常,那时的奶奶笑的是最开心的,不知为什么,我只觉得这是只属于她仅有的日子,也许是她迫切希望得到别人对她一生的肯定吧。
劳碌的一生的肯定。
家里确实祥和了许多。儿女们也都对她恭敬了许多,子孙们更是常回去看望她。人家看望她带来的水果,她全部拿来给我们子孙几个,尽管通常都会让我们用责备的口吻退回去了,但她不在乎,她相信这种责怪也是爱,她相信这个大家庭里还有爱。
于是,一来一往,她乐此不疲。
于是,她又有了新的希望。
她希望孙女能生个儿子,孙子快点结婚,还常念我大哥把女朋友带回去给她看,还有我、大姑的儿子快点上大学,未上大学的子孙们能早日考上大学,还有就是小叔一家能与大家和睦共处……
我认定,这些希望是她生活的全部动力。
女人一旦有了希望,便不顾一切想看到结果,直到雪上发俏,皱上眉头。她们得用也愿意用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是一生去努力实现,尽管有时候根本是实现不了的,也会满怀希望。生活让她们成了黑洞,所有的泪与汗、爱与恨都融到了里面。她们永远不懂得享受,只知道一味地奉献,孰不知,奉献在女人的字典里与黑洞相通。奶奶便是这么个女人,很平凡。
我最后一次见奶奶是2006年春节。之前在学校听七第说奶奶的身体坏到了极点,已经很多天没有吃饭了,以前浮肿的身体现在也只剩皮包骨了。回家一看,眼泪就一直在打转,整整一上午我都坐在她的床头。看她咳嗽得厉害,我就帮她擦药,捶背,还亲手喂她水果。我只是想让她知道,虽然我飞出去了,但我依然深爱着她,我的奶奶。父亲说奶奶得了轻微的肺结核,叮嘱我不要靠得太近。父亲是关心我,这我是知道的,不过看着平时就爷爷一个人笨手笨叫脚地服侍奶奶,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很想说我将来会是医生,而且现在也是奶奶精神的医生。很多次,我都想问奶奶:对于她们几十年的不解,你恨她们吗?可终究没问,因为我知道,此刻她是幸福的。除了小叔,几个儿女都经常回去看望她,而且买了好多好多好吃的。她几乎忘了她的病痛,经常对爷爷说:“老头子,别老在外面说我吃不下饭,就说每餐都能吃两碗,别让人家以为我快要死了。”我不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心境说出这些话来的,总之,她是知足了,因为她发觉她的爱得到了回报。
我也相信,小叔是爱她的,只是在爱与恨的交融中,有些事无法释怀罢了。
现在,奶奶走了,是带着惦念走的,有了这份眷恋、这份爱,在天堂里,她也应该瞑目了。奶奶的一生,有的是满目的辛酸,却不曾哭诉过,因为她一直在以她的方式表达她对家、对家人的爱,虽不华丽却足以淋漓尽致,就像是后来她用自己不多的积蓄买了几个大银送给父亲他们兄妹几个当作是他们结婚时没礼物的补偿。她到死也不忘把她的爱奉送出去,尽管还是不均衡。我能隐约地感受到奶奶的走,本是希望把这个家全部的仇恨都带走。
奶奶用她的一生去渗透这爱与恨,是值得的。在屈指可数的岁月里,该怎样去取舍,难道我们就不能提前一点吗?
我没有因奶奶的去世而流泪,并非我无情,因我知道沉默或许是最好的哀悼。过去太多的泪,现在我只是希望我的奶奶在新的国度里没有辛酸、痛苦,没有恨,只有爱。
也不知现在家里是否过得和睦、安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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