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会用手机发短信(尽管用手机许多年了),对于一个远离abc已经几十年的老父亲来说,他的不会我是可以理解的。手机的长途费贵,他也是不轻易给我打电话的。因此,一两个月才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对于已经读了两年大学的我来说是最正常不过的了,除非我主动打回去。在父亲看来,“羊毛出在羊身上”,谁打都一样,况且,按照母亲的说法,打电话简直是一种“野弄”(野弄是家乡的方言,是没有意义的意思),因此,父亲在打电话上显得特吝啬。也就在少有的几次通话中,父亲跟我聊不上几句话,说得最多的倒是那句“还有生活费没?”。自我从初中留宿以来,我已经听这句话有千百遍了 ,不过每每此刻此景,那话倒变得陌生起来,心是乱的,欲言又止,心里的反感之意油然而生,难道亲情之间这个是最重要的么?我当时是这样想的,更深一点来说,我是有那么一点不满,不满这种关心儿子的方式。于是,随便应了个“有”便叫妈来接电话。其实跟妈也说不了几句,无非也是生活上的琐碎之事,聊不到一块,即便是开口了,心里也总是涩涩的,母亲总是给我苦涩的感觉,不知为什么,离开家愈久,愈是思念家、思念母亲,到了可以说上几句的时候,竟是哑口了。面对一辈子都是质朴地生活着的母亲,我又能说什么呢,顺着言语,权当是孝做顺儿子吧。
在父亲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个多么不孝顺的儿子啊。
确切地说,从小到大我没有过多出彩的事,很是平凡:不是尖子生,也不是打架闹事的坏孩子。除了小学参加了一次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初三、高一—不小心拿了两个“三好学生”,也同样是在高一的时候,因为在宿舍深夜唱歌,严重的是作为班长的我还起了带头作用,结果歌声传到教务处,几个领导风尘仆仆地跑过来罚我们到操场小跑了几圈,脑海里的一幕幕,是多么的平凡啊。相对于杀人越货放火,有我这么个儿子也算是荣幸的,况且现在还是正规的大学生。母亲是深感荣幸的。母亲认识字不多,连普通话也不懂,不过也不能怪母亲。母亲很小的时候是很聪明的,因为害了一场病,耽搁了些上学的年头,加上碰到“十年文化大革命”,属于她的奋斗的时光也就过去了,我能理解母亲的无奈。话说回来,母亲看电视的时候常常需要问我,可我的口气老是不好,母亲也不生气,在她看来,儿子是懂得太多了,跟她解释不过来。可父亲不这么认为,特别是当我对于异性有所朦胧感的时候,和一位女生特别聊得来,最后自然是父亲认为我已经掉进了初恋的泥潭里,之后就大骂了我一顿,自那时候起,父亲就认为我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了,尽管除了那件事以外我在任何方面都很听话。话说回来,我其实并没有掉进那泥潭里,当然是因为我克制得好。直到后来,我本可以把那件事解释清楚的,但我没有,而是把它深深埋在心里。也许,压根上我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作为父亲不理解我的一种报复罢。
直到后来,我发现,即使我做得很好,他也不会认同,至少在言语上是不认同的。父亲的一生是贫穷的,归根到底是被我们姐第三个给拖累穷的。姐读了初中,考不上高中,回家呆了一段时间,后来拿了些钱和一个亲戚去念了中专,离家之前,我分明看到父亲到祖宗的列位前烧了香,我知道,那是父亲的对于姐的最深切的祝愿,姐姐就这样走了出去;哥本来是考上了师范,是那种中专类的,为了不至于被别人给挤出来,父亲花了许多钱托了许多关系,最后哥总算可以安稳地去学校了,按照父亲的想法,教师是他的梦,重要的是它是个铁饭碗。显然,那一次以后父亲有点力不从心了。虽然在我们那个大学生没几个、中专生稀少的村里,我家也算得上是人才济济,可父亲永远都是绑着脸,一副不满意的神态,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希望看到我家出一个状元,正如他生平第一次喝醉酒时说的一样:“小六会中状元。”小六是我的小名,父亲心目中的状元也不要求是第一,只要是大学就行。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状元,不懂得发奋图强,在一次考试考得及差后学校开的家长会上,给父亲唯一的感觉就是给他难看,焕然一场批斗会。这也便成了父亲给我开的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家长会。那时我正读初二,本是个调皮捣蛋的年龄。
初三那会,我才第一次尝到了被别人认可的滋味——拿到了“三好学生”。父亲应该高兴啊。现在回想起来,他没有,只是陷入深深的揪心的忧愁之中,对于我的人生、我的未来、我即将面临的重大的抉择。最后,因了父亲那个大学梦,也让我没有选择余地地去读了高中。再到后来,为了到县城读更好的学校,我又成了择校生,这一幕和当初我升初中是一样的,也是想上重点。可想而知,这些都需要金钱来作为交易的。父亲变了,变得脾气暴躁。有时,可以说是不可理喻,动辄就骂人,骂我,骂我母亲。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钱只是用来读书的,这个也是父亲一贯的主张啊。我愈发不理解父亲了,单纯地认为:我要是能考上大学,父亲的脾气应该会变好罢,家里也应该会和睦罢!
可是,人也许都是欲速则不达的。
第一次高考,我仅考上了“三本”,说好听的是“三本”,不好听的是用钱买来的大学,这无疑是给父亲当头一棒。我知道,我曾是深深地绝望过,但对于父亲的伤心,我那些绝望又是那么的渺小。我只是一路走来,不用太多的顾虑,可那是父亲一辈子的等待啊。世上又有多少人能承受起这份等待之重啊!那夜,我也喝了许多酒,是白酒,但我没醉,而是忽然之间仿佛来了莫名而又强大的勇气,我要重新去闯那条高考的独木桥。
第二次高考,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考上了,而且是父亲梦寐以求的医学院校,当然,一家子都很高兴。后来回想一下,往往心里都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因为那时我真的是力不从心了,身体状况急剧下降,若是考不上,那该怎么办啊?但我考上了,只是为了母亲,为了家里,更是为了父亲。
高考后我想了很多,甚至认为我的一生是为了父亲的读书情结而来,一切的考场都是为他的梦想而安排的,我没有丝毫选择的机会。但我还是不后悔,如果我能让一个家的未来变得更好。我知道,我有许多想去做的是,但更有许多该去做的事。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认为,想做和该做的衔接,是人存在的价值。我也明白,我做到了,至少那时是这样的。
上大学那会儿,着实让我兴奋了好一阵子,也因为进了大学这个绝对自由的象牙塔而高兴,而我最关心的是,父亲这会也应该是欣慰了吧。
父亲是高兴的,即便是表面上的高兴。碰到亲戚朋友便说我在哪在哪上大学,特别强调的是把我们的学校改为大学。其实我在读的学校是一所医学院。这不重要,反正学历都是一样的—学士。重要的是父亲认定大学总比学院高级,我也不便点破了。可能是这个的缘故罢,更可能是我一个亲戚的儿子考上了另人羡慕的军官院校,我上的那个学校太普通了,于是父亲那积郁于心底几十年的心病终于爆发了。
这次春节回家,父亲如当初一样和母亲吵了起来,最后说了一句特别刺耳的话:“没钱比狗还贱。”母亲这几年身体一直都不怎么好,主要的经济来源也就靠父亲的汗水。这几年母亲都不怎么劳作,收入也就是养几头猪。几头猪又能卖几个钱呢。这分明是对我母亲人格上的一种侮辱。重要的是,这个家里母亲是意味着什么,如果家好比家里那几间泥瓦房的话,那么母亲就是一块块的砖、一块快的瓦……我们只是那些墙上的挂饰,挂在避风挡雨的屋檐下——母亲就是用她的双手和她全部的汗水几十年如一日来建造这个家,最后不惜积劳成疾,落下一身子的病痛。我当时就这样被激怒了,大声地说:“你有钱了不起啊?”然后逃似地走了出去,身后却传来了怒吼:“我要是不拼了命地赚钱,你们能有今天吗?个个都一样,用钱造出来的……”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也不想听。我跑到了外面,跑到了我童年奔跑过了田野,躺在儿时曾经酝酿过我的梦的田野的草丛里,童年过去了,梦也飘远了,现在的我好想大哭一场,哭出来就好了,那些曾经的寒窗苦读的岁月、那些一个人在他乡苦涩地求学的记忆就可以随着泪流走了,泪过无痕,我也就不用那样撕心裂肺地伤心了。但就是哭不出来,而似乎我多年所作的努力白费了。心里想啊想,我错了吗?没有,我知道,毕竟人没有完美的,就算错,也总有挽回的余地的,何况我走到现在不容易。母亲不也是一直为我开脱吗?总是对父亲说:“谁都想学习好啊,尽力了就行了,就像是种庄稼一样,哪一家不想年年丰收啊?可总有些是事与愿违的”是啊,我是尽力了。那父亲呢?我想起了父亲。
或许是父亲的压力比我的大多了、生活比我苦多了的缘故吧。
我随意去想。
姐、第三个的曲折不断都是往父亲本是脆弱的心上打结。母亲说父亲那是外冷内热。常听别人说:你老爸真行,让你们去哪读书都行。这“行”,全是因为有钱。有钱应该高兴,可在父亲看来,这是一种蔑视。有时父亲因工作而几天都不在家,回来时眼是肿的,头发也早早地全白了,我知道,看不出来是因为染黑了。才四、五十岁啊,要是当官的那可是个黄金年龄,可那些无情的岁月、四季的风霜烈日就是那样把父亲蜕变了,只留给他岁月的印证和一颗不老的心。那些父亲都能承受,可最不能承受的是他的汗水白流了,他的希望落空。是的,他的希望从姐那里传递到我哥那里,再传递到我这里,我也注定了要为这希望而认真地活。三姐第中我是花钱最多的。而此刻,似乎我又是失败的,因为我不能成为我父亲心目中的大学生、“状元”,那个一辈子的梦。
父亲是高中毕业的 ,听母亲说,父亲当年差一点就考上大学了。
再到后来,偶然听到父亲说过:要是你奶奶当初有钱,我肯定是大学生了,而你们也不用从小生活在这么艰苦的环境里了。这是一种无奈,也是一辈子不能打开的心结,我们的曲折只是吹动他那记忆深处那根伤痛的弦的微风。哥到最后顺利当上了教师,而且教学很出色,年纪轻轻就上了领导岗位,回想起来,父亲年轻时也教了一段时间的书,也许,哥的未来也是那书的延续吧。哥是知道感恩的——哥很孝顺。而我呢,成为“状元”之余,我也知道奶奶的身体不好,母亲的也不好,父亲的也是(尽管他外表很坚强),我的学医也许是最完美不过的选择了。父亲也是个孝顺的人,总是因我奶奶的那个难治的风湿病而耿耿于怀,那是一种爱莫能助啊。
原来,父亲都是背着责任而生活着。一个人努力,一个人奋斗,最后一个人忍受,而我,却忽略了父亲的感受。我们去外面求学,单知道我们的辛苦,却不知道多少个孤独的日夜啊,父亲也是在外面风风火火为家里某生活,为我某上学的费用。不要说那么一种辛苦不能忍受,单是对子女的那份真切的牵挂和望眼欲穿,又有多少个父亲能承受的呢?偶尔心情不好,我们就不能原谅他吗?想到这,我知道,我错了。
在很小的时候,父亲自己做了一个二胡,每天晚上都要拉上一曲《十五的月亮》,我们也会专心的听,很优美,那些想必是过去最惬意的事了吧。再到后来我们上了学,二胡便挂在了墙上,布满了灰尘,我们想必也就成了父亲心中的月亮。
这许多年以来,父亲都是为月亮而活……
我又要返校了。那天父亲塞给我一千块钱,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听母亲说,那是父亲平时自己攒的零花钱,说是给小儿子上学作为零花用的。父亲是个极省钱的人,他用的那个包补了再补,即便是十几块钱也不舍得买个新的,还有鞋子也是烂得不能再烂了才买双便宜的。哥孝顺,给他买了贵的皮鞋,可他轻易是不舍得穿的。每次挣的也都差不多如数交给母亲管理了。我不知道这一千块钱他是怎样省下来的,一千块,可以买多少的鞋啊?可以买多少个包啊?
我的眼睛湿润了,突然想起了一位作家的话:
天下的人都会犯错,都可以原谅;父亲也是,也都可以原谅。
更何况是一个一切为了家、为了儿女的父亲。
现在在校园里,我把自己当月亮,虽不是最亮的,但我已经尽力去散发我的光亮了。也不知相隔千里的父亲那颗阴暗已久的心被照亮了没有。真希望能听一下父亲拉的那首《十五的月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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