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荷亭
五月初六 日,牛鉴和大多数应考者一样,先到圆明园那一带的爪葛墩租了个小房,准备十五日住进去,好参加圆明园次日进行的大考。
到了十六日,寅时初刻,应考的二百多人趁着天麻亮,向官门外蜂拥而来。门前的柳堤上,停满了马车和轿子,应考者的亲属们被一群拿鸟枪的兵哄赶到了离官门几丈远处。牛鉴在门房验了身份,领了卷纸,在礼部官员带领下,排队进入了正大光明殿。大殿里灯火辉煌,殿里百满了矮几和蒲团,牛鉴寻到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他偷眼看看周围,尽是四品补服的京官,大多数须发已经花白了,拿笔的手颤抖着,墨点乱洒。他是第一次被翰林院保送,参加“大考差”,感到既新鲜,又慌张。心里说:看一殿的考生,个个是红顶戴,人人是实权派,却要争个吃苦受累的考官。若不是想招门生,聚人脉,谁愿吃这个苦?
道光皇帝点了题,就排了銮驾走了。
题目远比会试简单,共三道题目,两道四书题,一道试帖诗题,限了韵。牛鉴赶在午时就答完了,熬到酉时,钟鼓一响,抢出去交了头卷。
几日后,八名阅卷大臣阅完了卷,究竟取中了谁,考生们却不知道。
五月二十三日,道光帝开始“引见”,共有七十多人面见了皇上,牛鉴也在其中。这说明牛鉴很有可能被三选一 ,成为今年的考官。
道光“引见”牛鉴时,问的是些不着边际的话。
“牛鉴!”“蔗!”
“据说你给先皇太后抄过金经。”道光忽然提起了嘉庆十九年的往事。牛鉴忙答:“回皇上,臣确实抄过一次金经。”
道光半晌无语,喝了几口茶才说:“再呢?”
牛鉴擦着额上汗,如实答道:“回皇上话,臣自那次以后,再没有抄过任何经卷。”道光慢悠悠说:“那下去吧。”
按大清律,六月初一,例放云、贵试差。十二日例放福建、广东、广西试差。十九日例放四川、湖南试差。二十二日,例放陕西试差。七月初十例放江西、浙江、湖北正副主考。那些放出去的考官们,直到要他立即出京的那一天,才知道自己中了试差,有的连亲属都来不及告诉,就被驿车接走了。那时节,因各省路途离京远近不等,所以,礼部得计算好各省考官啥时出发,八月初一才能同时到达乡试地点。
眼看各省的考官都外放出去了,还是没有牛鉴的份子,牛鉴想:看来,今年试差是黄了汤了。恰在这时,朝廷颁了旨,要修膳国史馆,牛鉴是国史馆重臣,岂能稍离一步。
牛鉴回了家,把修膳国史馆的事告诉了长随们,其中几个长随马上道喜:“恭喜主子,今科山东乡试主考,非我家主子莫属。”牛鉴大惊,说:“凭甚?”长随说:“这是朝廷的障眼法,虚则实之,他那谕旨早不颁迟不颁,偏偏这时颁,不过是防人做关节而己。”
果然,第二天七月十六日,礼部就下了山东乡试的文书:壬午山东乡试,主考国子监祭酒何凌汉,副主考国史馆协修牛鉴。
何凌汉,湖南道州人,是嘉庆十年的探花郎,已经当了两任考官:嘉庆十二年任广东乡试副考官,嘉庆二十四年任福建乡试主考官。他比牛鉴大六岁,又是书法高手,本来就是牛鉴的朋友。何凌汉见是牛鉴和他搭裆,分外高兴,第二天就同牛鉴各择了八名长随,乘驿车直奔山东。
到了山东第一站德州府,牛鉴才发现,自己的这个试差,原来是发财的美事。山东二十府、九十县的知县、知府、道台们,凡被选为内外帘官的,都在山东学政大人带领下,早早就候在那里了,山珍海味招待不说,各府的拜师礼一府就是四百两,这是老规矩了。牛鉴的腰里别满了银票,晚上不敢合眼,心跳得突突的。何凌汉见他忐忑不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直当他是水土不服生了病。后来听了牛鉴的话,才知道是犯了怕贪的心病,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说:“三品京堂都拼命地大考差,为的不就是拜师的大礼嘛。这是祖宗规矩,取名养廉银子哩。”
清代的笔记上记载,养廉银子,不独乡试各州府支给,就是平常外官上任,每年也拿公家的养廉银哩。“最多的是两江总督和陕西粮道,每年三十万两养廉银,第二是广东巡抚,每年十万两。府则四川夔州有二十万。广东广、潮,广西浔、梧,以上四府皆十万外也。”何凌汉说。
八月初一日,何、牛两大主考出现在了济南城里,他们先坐上两人抬的小肩舆,避过热闹的街道,悄悄来到了山东巡抚衙门。济南虽是泉城,但在八月时候,也是一座火城。在礼房,何、牛换上了葛纱吉服,戴上了凉帽,披了肩坎,装束妥当后,被司缗引到大客厅吃茶。才坐一会儿,两个就汗流夹背,前后两排长随卖力地摇着大扇子,扇出的却是热风。正在烦躁间,巡抚大人也穿着新吉服进来了,脊背上洇出了个汗坨子。巡抚喘着气,吃力地跪下磕头:“山东巡抚向两位钦差大宗师请安喽。”两人扶起巡抚,把他让到上首坐下。请茶端碗子时,牛鉴看到巡抚的长寿眉上挂着汗珠,一摇头汗珠子溅到了碗子里,漾了一泓涟漪。
巡抚喘着气说:“啊哟哟个天气,不饶人。本中丞建议程式简捷些,立刻就亮轿上街吧,快些进贡院去歇个凉。”何凌汉偏不依他,举行了拜钦赐符命的仪式,然后,又设香案在西南方向,邀祭了孔圣人。再看巡抚,前胸的仙鹤补子上也洇出了汗坨,脸色腊黄,早卷起了马蹄袖,两胳膊上都扎着毛巾。
未时,那是大清律例定的亮轿夸街的时辰。衙门早把备好的摘了呢缦的八抬大轿抬了出来,那轿只留个顶盖,共是三乘。巡抚是今科山东乡试的监临官,他的轿子紧跟着两位主考的。前有鼓吹班,跟着打“回避”“肃静”的皂班,三乘亮轿走上街头,后面又是长随班子,然后是全副马队枪旗班子。一时间,济南城的百姓押上街头,争睹钦差大宗师的风采。
进了山东贡院,何、牛被巡抚请入至公堂。长随守门,卸下珠帘。巡抚急忙脱去吉服,摔掉靴子,把脚丫子探进个浸了凉水的木屐,“啊哟哟”一阵子后,笑着说:“大宗师们,现在是你的地皮了,赏我块冰吃吧。”何凌汉也笑着答:“你倒是反主为客了,忙了一晌午,我们还没向你讨饭哩。”巡抚叫苦道:“啊哟,我又得穿衣着靴啦。安排行李到奎宿堂,本中丞请两位爷爷到大明湖吃席。”
结果,牛鉴到奎宿堂换被汗洇透的吉服时,精肚皮一挨凉席,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两位主考免不了在巡抚的斡旋下,被济南一拨拨稀奇古怪的绅士们请吃。这些人无非是来打个口风,探些题路,希望通个关节的。按规矩,主考是要出四书三道题的,副主考出五经五道题。一般的八股制义,秀才们基本熟烂在心,关键是“割搭”和“试帖诗”上分上下。“割搭”什么意思?就是取四书某章节的半句,再取某章节的另半句,两句连起来,凑出个古怪的生僻句子,有才华的考生破题破得独特,八股做得流畅,就能被荐卷。“试帖诗”那是取古人诗词中一个句子,以句子中某个平声字为韵,作一首五言八韵诗,也是八股的形式。诗作得好,也是容易考中的因素。今科考试出什么题,两个主考早打下了腹稿。
牛鉴一心想在考场上大有作为,人又憨直,加上他在陌生的官场里不善言谈,有些木衲,反把宴席场子弄僵了。散席时,他也不知道什么人在拉拉扯扯间,已经把银票塞进了他后腰的褶袋里。晚上回到奎宿堂的房间,一脱衣服,就能抖出许多的银票来,有的一百两,有的三百两,最多的一张是五百两。他心里说:造孽!这些人凭白无辜地塞银给我,岂知我当时也是打哈哈,装糊涂,乱点头,自己说了些什么,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巡抚是有心的人,每天黄昏就诓两主考到大明湖长堤上散步。黄昏的大明湖,幽静而深邃,堤上画楼、长廊点了粉红的宫灯,那些虚红射到湖水上,在微风吹皱的涟漪上,幻成酒中浸过似的梅瓣、桃瓣、霞丝,刹间无影无踪了。这样的黄昏,牛鉴腹中陈酿的古人诗句,不由自主就从口中迸出了。巡抚也是连连吟着古诗句,向他推荐好诗句,牛鉴知道他在千方百计要套今科的“试帖诗”的诗句,点头又摇头,哈哈着不给他个暗示。
一个黄昏,牛鉴在巡抚陪同下,沿长廊走了好远的路,不觉进到了一个开月门的小院,桂花正开着,一院的香,院子南边有个甬道,跨水而建,直通一个八角玲珑的亭子。到了亭子旁,就着夕阳的余光,牛鉴看到亭子檐下正中悬着块匾,上书“雨荷亭”三字。牛鉴这一望之下,就怔住了,心里说:这个地方如此熟悉,我来过的。细细一想,又茫然了。
巡抚见牛鉴十分喜欢这个地方,赶紧叫人在亭子里置了酒菜,结果围来了一圈人。后来张了灯,亭下唤来唱弹词的,鲁语杂着吴腔,咿咿呀呀地唱,小琵琶或紧或慢在拨拉着,扬琴若有若无地和。湖水是一片地深青,远处泛着鱼肚白。风中的苇子,响起了微妙的涛声。
牛鉴越喝越没醉意,脑海中越来越清凉。一钩月挂在苇子水墨样的突起处,初看那月是白的,后来就变红了,迸出炽烈的光焰,把几丈远的甬道照得如同白昼,连那小院也似白天了。忽然,从月门里嘻笑着走出几个女眷来,走在最前的是一个淡粉色华衣裹身,外披白色纱衣的女子,听那声音十分熟悉,细一看,吓了一跳。牛鉴心里说:这不是我那未过门的媳妇么?为何她藏在此处?那女子也看见了牛鉴,吃了一惊,急忙躲进月门了。
牛鉴不禁有些失态,手指着那个月门喊:“看,那里有好多的人。”巡抚笑道:“钦差大宗师,半夜三更的,哪有人?”牛鉴揉眼一看,原来那里是一片水墨色的轮廓,什么也没有。
牛鉴就有些傻了,站起来朝外走,口里连连说:“雨荷,雨荷亭。”巡抚在旁说:“历来写雨的诗句多,写荷的诗句更多。大宗师是说雨还是说荷?”牛鉴却一边说着“雨荷、雨荷”,一边朝前走,扑通一声就落进了水里。
等牛鉴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的中午了。他的长随们立在身边,一个人端着碗汤药。见他忽地坐起,长随们抹着泪说:“吓死我们了。钦差大老爷哇,昨晚你喝得太醉了。快喝药。”
但昨夜的事情,牛鉴却记得清清楚楚。坐在那里,细想了一阵,心里说:天意!今科的诗题就从雨荷上取吧,将来也是个记念。就取“梅子黄时雨。”“梅”、“黄”、“时”三平音,待同主考商量后,从三个字中请主考抓阄抓出一个,当平水韵吧。
那巡抚在本地生存,少不了应付几个关节。他是好有心计的人,看透了牛鉴必从古诗中的“雨”和“荷”字上出题,悄悄告诉他的请托人,说:“只把古诗词中有‘ 雨 ’有‘ 荷’的句子剔出来,照句子请高人作范文就是。 ”
八月初七日,山东乡试同考官十八人进了贡院,前来拜见主考。这十八人是山东各县、府选出的具有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的知县、知府,作为内帘官,届时要参加阅卷的。初八日一早,主考大人坐堂,拿出签子,十八个同考官依次上前摇签,确定阅卷顺序。当晚,封了奎宿堂的院门,牛鉴和何凌汉拟了考题。何凌汉问:“牛大人,诗题想得如何?”牛鉴答:“我想用‘ 梅子黄时雨’。 ”何凌汉说:“甚是妥当。写了阄来,我且帮你抓个韵部。”牛鉴写好抓阄单,何凌汉抓起一个,展开看,是个“时”字。何凌汉说:“吉利!就得个‘时 ’。”
到了晚上,传进刻题匠来,刻了考题,两位主考又熬夜监督印刷试卷。就在亥时正刻,忽听贡院门外三通炮响,原来是山东学政把贡院门锁了。
初九日,山东八千多秀才涌进贡院,壬午山东乡试开始了。
十九日,外帘官送来朱卷,牛鉴组织十八房同考官分了卷子,开始阅卷。到了下午,有人把卷子推荐了上来,呈与两个主考审核。以后几天里牛鉴认真审卷子,审着审着就皱了眉,心里暗道:为何有十几张卷子上都有“涨秋池”三字,写得分外大些,嵌在试帖诗里?细看都是同一个阅卷人荐的卷子,心中怒道:这分明是个作弊的记号,岂能叫他得逞?狗官胆子太大,全不把为国取士放在眼里。想到这,把那些卷子择了出来,统统丢进了废纸篓。
牛鉴虽愤恨企图作弊的官员,但他本人走在岸边岂能不湿鞋。未锁院前,那些长随各施手脚,串通了几个济南绅士,瞒着牛鉴,打他旗号收起了关节银子。一日夜里,长随们试探着说:“主人,小的们在登州当军官时,认识下的熟人也忒多些,如今他们寻上门来,原来是自己嫡亲的孩子就在今科试场上哩。如何驳他面子?又斗胆收了他们的礼。望主人救救我们。”牛鉴大惊:“混帐东西,赶紧退回人家的礼。我蒙圣恩为国取士,断不作弊。你们谁敢贪脏枉法,我立刻辞了谁。”
过了几个时辰,长随们又轮番来纠缠,说:“主人,小的们也感佩你是青天大宗师。可话说回来,自本朝乡试取士以来,哪个主考大人能科科当主考?一生一世,大多就一次考差机会,一次送人情的机会。小的们没功名,现在借着主人的权力,送出一个举人,那也是八辈子修的名誉。”牛鉴还是不答应做关节给他们。
无奈,长随们就把话挑明了,说:“只要主人这次成全我们的事,我们情愿回到主人老家甘肃,去侍侯太奶奶,好叫主人耳目干净。”牛鉴一听这话,不由就动了心,心里说:前几年,三番五次劝你们选出去一半人,回到老家去当差,个个不愿去。想不到现在自己要求去了。好,那我就答应他们一次。牛鉴说:“就依你们。先把关系户谱系报上来,总共只办这个人。”长随报了那人身世,牛鉴说:“只要在诗里嵌入‘ 西风老 ’三字,便好讲人情。切切小心,不可走露风声。”
又阅了几天卷,牛鉴发现了一份有“西风老”字样的卷子,悄悄抽了出来,打算在转桌会审时关照。哪知道到阅完卷子,他手头已经抽着了十多份写有“西风老”记号的卷子。这可把牛鉴吓坏了,心里说:坏了!这些黄水疮似的长随,一定四处收了人家的钱,生生坏了本次乡试的规矩,叫我无法收场。牛鉴气得浑身发抖,颤抖着手,拿起那些卷子又仔细看了一遍,结果尽是文辞不通的劣卷,气得扔进了纸篓。梗着脖子,愤愤说:“这样的卷子,岂能荐给我看,一个也不取。”
阅完卷子,主考大人吩咐,内帘官们放假一天,在玉清堂吃席、打牌。牛鉴回到奎宿堂里,服了剂汤药,准备好好睡个觉。这时,进来了一个阅卷的知县,向牛鉴唱了礼后,使个眼色。牛鉴挥手叫下人出去,说:“有何见教,只说无妨。”知县笑着从袖筒里摸出张折叠着的银票,攀住牛鉴胳膊,硬塞进他的马蹄袖,说:“涨秋池。”牛鉴脸一沉说:“原来是你在涨秋池。”知县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牛大人就可怜可怜我,涨几个秋池吧。”牛鉴心里说:这人十分恶劣,好有脸前来向我行贿。我且拾掇一下这昏官。于是,走上前来,假意拍拍他的肩,挤着眼说:“就涨一个秋池。”那人马上讨价:“涨三秋池,还有厚报。”牛鉴板起脸:“走着看吧。”打个哈欠,端茶送客了。
牛鉴趁闲去了主考何凌汉的房里,他的房里也坐着几个内帘官,见牛鉴进来,都知趣告辞了。何凌汉说:“牛大人前来,一定有事商量。”牛鉴从袖里拿出知县贿赂的银票,如此这般地讲了原委,说:“此等脏官,公然行贿,科场舞弊,若不重办,有负圣上恩典。”何凌汉眨巴几下眼:“依你之见,如何重办?”牛鉴说:“第一,先筛出‘ 涨秋池’字样的卷子,一律不取。第二,我要弹劾他。”何凌汉截断他的话,生气地说:“你这憨呆,照你注意办,岂不惹祸?这点小事,算个什么?我你钦点主持山东乡试,上面就盼我们个稳当,风儿平,浪儿静,两月差事完了,回京复命,还得过朝廷磨堪的关。现在是节骨眼上,你无事生非,搅出乱子,将来我你不但上面交不了差,就是山东地方上,也结下一伙冤家,反被他们暗中造谣陷害哩。”牛鉴说:“那岂不成有钱有权,人人就可当举人了?”何凌汉答:“总算开窍了。银票哩?”牛鉴把银票递给何凌汉,何凌汉张开一看,是一千两的三张,他抽出一张塞入自己袖子,把余下的两张交给牛鉴,说:“钱是世上转的,你我不分,就有人分了它的。就算知县送我们的礼。不过,凡有‘涨秋池 ’字样的卷子,一律不取。那知县若还来送礼,多多亦善,笑纳不误。”
转桌会审,那是个关键环节。一堆卷子,轮流阅读,考官按自己的喜好,拿笔打上圈、横、竖、三角、差五种符号,再按成绩筛选一遍,最后交两主考定夺今科乡试的六十九个名额。那时节的十八房同考官,哪个没有自己的关系卷子?个个拿着自己的关系卷,在卷底下藏张小银票,掩掩藏藏地求关照,谁都心知肚明,一团和气。
但最终注定取谁不取谁,那是两主考的事。何、牛两人忙了几天,择出了最好的五十个卷子,这时,何凌汉说:“不择了,这五十名,天地良心为朝廷尽心尽力了。剩下的十九个,就从搜遗卷中马虎取吧。”他从怀里掏出个卷子来,对牛鉴说:“牛大人,这个卷子算我的人情,你的也拿出吧,占去两个搜遗名额。”牛鉴说:“我哪里有?”何凌汉一听,就冷脸说:“憨子,你当我不知?你的那些个长随们上跳下躜的,岂无人情卷?”牛鉴默默不语。何凌汉甚是不悦,说:“到现在这个时候,我还有话要告诉你。今科乡试,内三院,外三院,六个长官在我离京时就递了条子,山东地方的巡抚、布政使、按察使、提督、学政五个人,少不了让五个名额,共是十一个。无论那个省的乡试,都是这个规矩。余下的,无论如何也得叫十八房们吃个鱼腥,要不将来我你走不脱身。”
大考差(2)
清代乡试“搜遗”,是那些有责任心的主考官们,害怕漏掉了人才,额外把十八房阅卷官丢在废纸篓中的试卷集中起来,自己点灯熬夜,仔细查阅,猛不丁发现了好卷子,召集转桌会议,临时补录。这样的苦活,很少有主考大人愿意真做的。历朝“搜遗”,不过是主考们为了安排自己的人情卷,假模假样做的,同考官们自然知道真相,所以,一般躲得远远的。何凌汉、牛鉴两个分了两箱卷子,花了几天时间才查出那些做了关节符号的人情卷子。牛鉴再次把那些做了“西风老”的卷子拿起来,比了又比,挑了又挑,把能看过眼的一个卷子抽出来,藏到了袖里。正准备起身出门, 不料袖子扫着了一叠卷子,哗啦啦撒了一地。弯腰捡起一张卷子,不经意扫了一眼,忽地眼里发了光。只见那卷子起句用语就奇崛,破题也是廖廖十多个字,起讲句过渡后,连着是排山倒海似的妙语。看卷子上的试帖诗,也是工整稳当,良句不少。牛鉴拍案道:“好卷子!”忙藏进了袖子,准备次日交到转桌会上补取。
牛鉴把两个卷子带回奎宿堂,已经夜深了。他把两个卷子拿出来,又看了一遍,却犯了愁肠:取了“西风老”的卷子,好歹在长随们处有个交代,这卷子经巡抚监临拆封口,马上就知道是给谁做人情了。以后,也是叫长随们分一半人去武威老家侍侯母亲的硬依据。若凭天地良心,取了搜遗来的卷子,到时,榜后荐卷人的名字就是牛鉴,牛鉴就成了这个不知名的举人的恩公,留一段科场嘉话在山东,不枉在今生主持乡试一次。牛鉴反来复去想了一夜,还是决定荐“西风老”的卷子。
早上,牛鉴趁着天气凉爽,在古柏林子里散步,不觉走到了奎宿堂门边。两扇炮钉大门被门外探听消息的举人们挤得吱吱地响,隔着半尺宽的缝隙,露出举人们焦灼而渴望的一堆眼睛。一个胡须花白的老举人在哀嚎着:“谁来救救我啊!我都考了三十年了。”接下来,就听到守门的军人挥着鞭子的啪啪的声响。牛鉴不由心一揪,叹道:科场残酷啊。有的人虽有真本事,却没运气,那也是闲的;有的人有钱有权在后支撑,他念了几天书,就能中举。科场哪有公道?想到这,不禁又摸了摸袖里的两张卷子,心里说:不是我不荐这位有本事的人的卷子,实在是我被长随们掣肘住,没得真主见。
晌午,两主考遇了面,何凌汉说:“牛大人,搜遗结果如何?”牛鉴说:“搜出两个卷子,千万请大人支持,一并补录了。”何凌汉板起脸:“规矩不饶人。不瞒你说,我也是搜出了几个卷子哩,千割舍,万割舍,咬牙抽了一个卷子。有句话,不到时刻,我不敢给你说。到了时刻,你就知道我的难肠了。”
牛鉴两手各拿一卷,低头在紧张地权衡。何凌汉说:“你若犯难,不妨听老天替你作主。”不由分说,拉起牛鉴就进了玉清堂,在一个桌子上捡起一枚铜钱,说:“抓个字背字面吧。”
牛鉴心如乱麻,没了注意,只得双手合掌,向天祈祷说:“皇天在上,牛鉴我请神灵谕示,铜钱抛起来,若是钱背在上,取左卷;钱面在上,取右卷。”他把铜钱摇了几摇,抛了起来,钱儿落稳,原来是钱面“道光重宝”四字。看那右面卷子,却是搜遗来的。何凌汉在一旁瞅着,见中了右卷,劈手夺过右卷,掺进了他的那一叠中。
道光二年(1822)九月初八日,山东壬午乡试六十九个名额产生,主考下令调来考生墨卷,拆了密封口子,由对读官对照朱墨两卷,核实考生姓名、名次。何凌汉悄悄把牛鉴拉到一边,从袖筒里摸出张纸条,说:“牛大人,这是内三院、外三院,山东五大员的人情单,你且去逐个看看,搜遗一栏里是也不是这些人的名字。”牛鉴一对读,果然是这些人的名字。牛鉴说:“何大人安排果然妥当。”何凌汉笑道:“现在知道我难处了吧?一碗水端平,不怕人起疑。走,那就一同用印走吧。”两个到榜文上用了印。第二天一早,张贴到了贡院外的榜亭上。一时间,山东本科考生潮水似涌来,观看乡试榜。
榜一出,考官们才被开锁放人。牛鉴在这贡院中,整整生活了一月,如今考场事宜完毕,也算长舒了口气。那些被隔在贡院外足足一月的长随们,气急败坏地来了,劈面就数落主子,说:“你倒是当了青天,叫我们如何做人?济南一月,那些个礼钱也被我们吃了饭,现在,那些事主们到处捉拿我们,轻则一顿好打,重些连命都得丢。”牛鉴早想好了注意,悄声说:“实在是卷子不堪入眼,转桌时没人响应。不过,这个人我已经通融了,候补拔贡吧。”牛鉴敢说这话,是因为何凌汉在放榜后,打发手下人抄来了几个未取中的卷主的名字,趁学政前来道贺,悄悄塞进了他袖筒,说:“兄弟考场公道啦,人缘就不公道啦。麻烦把这几位安排了拔贡吧。”牛鉴恰在旁边,作揖道:“我也同理!”学政笑道:“牛大人,莫非你也有安排?”牛鉴就把那个“西风老”卷主姓名,写个纸条递给了学政。学政说:“两位大人放心,你们投了桃,我岂不还以李?”
长随们听到牛鉴答应给那人通融了拔贡,赶紧问:“主子到底给哪人通融了拔贡?”牛鉴记得名字叫“田子绎”,就说出了这个名字。哪知长随们叫苦道:“糟糕,这个田子绎,我们哪里知道他是谁?”牛鉴说:“哪他叫什么?”长随们七嘴八舌说了一堆名字,牛鉴由不得大怒:“我暗中点查了一下,标着 ‘西风老’字样的卷子至少三十个。你们贼胆也太大些,买卖关节,一步步把我往火坑里推。滚下去,回到京城,清算了帐,都立刻消失。”长随们见牛鉴气炸了肺,才识趣走了。
因何凌汉安排周到,山东五大员甚是高兴,连日陪了两主考大人,东去了篷莱阁,西去了曲阜,来来去去就是半个月。九月底,择了寅日,新科举人们被召了起来,赴了“鹿鸣宴”。宴后,举人们依次迈入至公堂,拜见何、牛两个“座师。”山东人富,拜师的礼包最少的也是二十两,堆成了两座小山。
轮到一个叫黄恩彤的举人磕头,牛鉴笑道:“你可知道你是怎么中举的?”那个黄恩彤原来才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生得眉清目秀,高挑身材,正是牛鉴搜遗出来的。那黄恩彤在榜上看到他的名字在下方另档里,知道是搜遗出来的,一看荐卷的正是钦点山东乡试副主考牛鉴,心中万分感激。所以,他是含着泪给牛鉴下拜的,给座师献了厚礼包,然后手捧了自己的庚帖,请求牛鉴给他取名号。这样的规矩,在那时节是认人为父的大敬。坐在左首的何凌汉,到这时才知道,原来牛鉴是真心搜遗呢,不由得对牛鉴添了许多敬意。此后何凌汉做了京官,多次在皇上前推荐牛鉴。何凌汉当了多年的顺天府尹,相当于当今的北京市长,他卸任时,皇上询问下任人选,何凌汉就推荐了牛鉴。这是后话。
牛鉴受到黄恩彤如此大敬,有些意外,更有些得意。那何凌汉甚是羡慕,在旁说:“这事我来作媒,牛大人名号雪樵,新举人就取名南雪吧。”牛鉴说:“还不快谢主考大人。”黄恩彤赶紧给主考磕了头。
黄恩彤,原名丕范,字绮江,宁阳县蒋集添福庄人。自幼好学,十五岁就获县试第一,当了案首。他少年得志,满以为取举人身份容易,殊不知考了两科,皆名落松山,才知道士途的艰难。本科是第三次,若不是牛鉴搜遗,又是不中。他的哥哥黄恩澍,那是宁阳名士,早就中了秀才,今年也同黄恩彤一起应考,发榜时,学问远胜弟弟的黄恩澍却榜上无名。黄恩澍叹道:“弟弟好大的福,古今搜遗,搜出的尽是官宦富户子弟,不想搜遗嘉话落到了我家。牛大人真是我家恩人。”济南城里的读书人一看榜,搜遗档上不是官家子,就是富豪后代,颇为不满。再看那黄恩彤,是个穷秀才家的子弟,无钱无势,不想竟被主考大人搜遗出来了,读新刻出的壬午山东乡试朱卷,黄恩彤文章真是精彩,于是,济南城里的读书人就纷纷传说,今年乡试场上出了个大清官牛鉴。黄恩彤的爹爹特别感激,联合宁阳、泰山的老儒,敲锣打鼓来到济南,给山东贡院献了谢匾,上书“至公至德”。此匾可惜毁于文革时期。
道光三年(1823)、六年(1826),黄恩彤两上京城参加会试,就住在牛鉴家里。他在道光六年(1826)中了三甲进士,巧合的是也是被主考搜遗出来的,后世称黄恩彤是“双搜遗。”黄恩彤未被馆选,经牛鉴通融,一入仕就是刑部主事。那一年,牛鉴是文渊阁校理。道光皇帝常常领着皇子们,出文华殿,到牛鉴管理的皇家书库去读书,牛鉴开始进入了帝师的生涯。
《牛鉴传》第七章部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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