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起,真不易。
院子里格外静。送奶女工不吆喝,只静悄悄给守在外头闲闲私语的阿叔阿婶们打奶。
保安行巡,样子有些困倦,我好梦正酣的时候他们该是在守夜吧?
去晨练的那个女子,白衣胜雪,剑穗红艳艳飘。
谁家的孩子提了豆浆油条进来,脚步匆匆,真勤快。
西门口小花园许多晨练的老人,男的,女的,一个个慢悠悠动作,时光也跟着慢了拍子。
几树不知名的紫色繁花,香味儿直窜到马路对面。
戴眼镜的大爷闭了眼深吸那香,又睁开眼,隔了铁围栏看市政府院子的花红柳绿,微笑。
画了柳眉、涂了红唇的彩衣老人一手攀着铁栏杆,一手可着劲儿够脚尖。
也有谁家的老人正大声抱怨儿媳妇,谁正细声安慰。
行署巷的路泛着一层浅浅水色,黝黝黑,像刚铺过柏油。探脚试了试,疑惑着要不要踩上去。一只雪狐狗颠颠跑过,小爪子雪一样白。这路,实在干净的过分。
手里头拎了袋豆浆,却烫,一时半会没法喝。这样好的晨,这样好的路,被这豆浆辜负,真讨嫌。索性就手挂在路旁一棵小榆树上。
甩开手,朝前走。
幼儿园墙壁上的彩画淋的半湿,那里头的小鸟儿活脱脱,飞出来了?窗檐上可不正停着两只黄嘴的雀儿?红豆一样温柔的小眼睛转啊转不停。
教育局对面有家水果店已经开始营业了。羞红了两腮的桃儿挤作一团,青皮大西瓜溜溜圆。有个小小的孩子,比西瓜高了一个西瓜那么多,却扎煞着嫩生生的小手推着西瓜走,爸爸偻了身子在旁护,像只老母鸡。年轻的妈妈格格笑,裙角飘飘,也在笑。
这不是通往南山的主干道。应该是西口便道。直上去是崆峒实验小学,新落成不久,瓷白的照壁高耸的校舍傲傲地俯瞰我。
我正往上走。
路边有几篮子菜,戴着小黄花的嫩黄瓜,细细的刺儿柔柔含笑;亮晃晃的西红柿红唇一样勾惹着路人。
有三轮车,满满一车杏儿,可着劲儿喷薄甜香。杏子的味儿也会这样甜蜜?怪哉。闻着就让人这样心动。归途一定弄点带回去。
蒸馍店门口,十七层的大笼腾腾冒着热气,云屯雾集的,实在有好日子的气息,好着咧。
有个红衣的女子坐在酿皮店里低头猛吃,真稀罕,一大早就有吃酿皮的?呵呵,兴许,那女子正害口?可惜只能瞧见个背影,无法判断她是不是要做妈妈了。
蓝衣苍发的老妈妈搀了四十多岁的儿子从牛肉面店出来。那儿子满足地咂巴嘴,手里一根牙签,正剔着。平凉许多人早餐弄一大碗牛肉面吃才叫美实。那东西,既没营养又难以下咽,更难消化,却偏久惯牢成,这实在算得一桩怪事。
到崆峒区实验小学门口了。左转,再一拐,再上几个台阶,就到了。
正要跳过学校门口的一滩水,却有争吵声突兀来。回眼看,是个瘦高杆黄衣老人正跟同伴烈烈抱怨,语气火爆爆的,可不正像在吵架?说家属区外头连个面馆都开不住,又转成录像店了。说哪个艺术学校天天钢琴、长号、二胡、风笛呜哩哇啦响个不停,烦死人。说那个艺术学校晚上招了一帮老娘们呼呼喝喝鬼哭狼嚎吼着叫着闹半夜,像一群疯子,把窗缝儿都塞上了还是堵心。这样火爆,能活到这么老,不容易。
揣了小收音机听新闻的大爷晨练竟结束了,正往回走。迎面遇上,微笑着停步,示意我先过。
跳过那一滩积水。回看老人安详的背影,微笑。
路左边是崖壑。望下去,腿颤颤的,怪糁人。崖壑里居然是个煤场。几十块小山样的煤碳雄纠纠。俩老妇跟我一样看煤堆,细声议论今冬取暖和煤价。冬天要来了吗?天,记得春雪才刚刚化完。
上台阶要拐两次。抬眼望,背影、球鞋,像在登泰山。
健身场地,器材没一个闲着。许多闲着等器材的人。
中央广场上,伴渺渺清音揉掌旋腕的一拨,正练太极。红的、白的、绿的、粉的、黄的,各色练功服轻飘飘飘飘要羽化成仙了。打羽毛球的有三对,一对老夫妻,一对父女,一对小情人。拍网球的,也有三个,一人一球各打各的,对手是一袋子细沙。耍棍的,练拳的,各形各色,纷沓好看。
勤快的人竟然这样多!(以为人人的周末都如我一样从中午开始,羞得不行。)
沿西便道上山。路很好,浅灰色的条砖,沉实,齐整。坡度也平缓,适合缓了心走。
几疙瘩槐花在滴着水的叶子间闪烁。垂柳比春天时绿的沉重,那样沉重的绿都遮不住零星几枚泛黄的叶子。惶惶地,加快步子。
这样快了步子走,格外扎眼。
离开那些安详的人们,错开那些平和的脚步,我转入一片低眉顺眼的树林。不该唤它作树林,也有几棵苹果树呢,该叫果园。翠的果子一群群泛着白光,枝条儿沉沉垂下 。这样看着,比吃着好。
树林间的小路真好。细细碎碎的鹅卵石镶嵌成各种形状,实在好看。四顾无人,索性脱了鞋光脚踩过,像走在梦里。碎石子间有肥肥的绿草,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它们却打湿了我的脚。
竟绕到中路上了。中路是上山主道,台阶一个连一个,绵绵地,没的尽头。
走几阶,回头望。广场小了,人群淡了,小城远了。
再走,再回望。迎面一个男孩儿,短裤白鞋,一阶阶跑上来,把爷爷远远的抛在后面。不是长江,却有后浪。
再过三五年,南山的树们长起来,南山就实在是个好山了。平凉城里大伙忙着的养命,南山该就是归寄精神的地方,是灵魂家园了。八宝山也很美丽,叱咤风云的英雄们成泥成尘了还都需要好山好水将养,我还能吃能喝能喘气,美丽的南山,应当多来。
台阶尽头,是山的尽头了。山的尽头,却没有山顶的感觉。左边是聚福山庄,右边是宜欣家园,中间小小一条甬道,这样窝着、压着,委屈着,哪里还有半丝儿会当凌绝顶的感觉?
随着大家的方向继续走,却是山后了。山后没有山。几畦破败的庄稼地。几洼赤luo的黄土坑。高速路长桥像未妆的女子,蓬了头脸黯淡。
无处去,只好向来处来。
沿柏油路畔酥软的黄泥小便道走,能看见东边老大的一个沟壑。想细看看,却遇着了个熟人。
刚打完招呼,熟人遇着了他的熟人,又招呼。是一对父女。女儿一套蓝白相间的运动短裤褂,清爽,精神。鞋子也是蓝白相间的,白棉袜蕾丝绣的边儿露出来,雅致,青春。
行行、停停。
与一双黑眸相遇,主人微笑。是个陌生人,却亲切、温暖。
我也微笑,向其它一些陌生人。
刘师傅给谁教太极,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有看头。刘师傅微笑,示意我一起练。难得遇上,倒真想练会儿,却落雨了。
雨珠儿细细密密,倍儿凉。
我急如星火蹦进亭子,却有许多人照旧晨练。
背靠在红色的亭柱上,提一腿搁于长廊,坐的有点不像样子,却舒服。
读了两篇文,汪曾祺的。一写儿时的那个园子,干净、洗练;一写昆明的吃,热辣、香艳。到底是大家,写的真好。
雨停了,随大流准备下山。两处弯拐的台阶走完,到了学校操场边上,却不想走了。
又折回去。寻着了原坐处。继续坐。继续翻书。
没翻多少,却坐不住了。七月天,竟也这样冷。胳膊上噌噌噌往外冒小疙瘩。
下山的路上有一个不高兴和两个高兴。
甜香蜜香的杏儿没了,卖杏人不知到哪里去了,真遗憾。
挂在小榆树上的豆浆不见了,肯定是有人享用了,很高兴。
遇上双来。刚吃完牛肉面,手里头还捂着俩鸡蛋,热乎乎的。分了来享用。还看了一场乒乓球高手对决,王主任、赵厅长,都是好手。真高兴。
一直说要早起,在人和花花草草们都还没醒的时候去山上看看。却一直懒怠。平日上班,给自己说时间来不及。周休,好容易放实了心思,睡的格外死,红阳上窗纱才醒。醒了,也不想起,就手在枕边捞本什么书胡乱翻,书一翻一合,一上午就过去了。
真不易,今早六点起了。
2009年7月26日夜,人醉西池月上东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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