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的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个阴沉沉的大白天，我们屋前的一大片斑竹林被砍倒了，倒在屋檐上，有一根粗大的杏树也倒了。屋子以前被竹林遮住，如一道天然的屏障，现在光线亮堂多了。我还看见累得筋疲力尽的老岳父，手里持着柴刀，坐在凳子上歇息。我很惊奇地问：你把竹子砍完做什么，他瞧也不瞧，视若无睹。我周末回家，不敢与家人说起这个梦，更不敢亲口给老人描述，只是梦醒后的那几天，跟同事说起过，他们对周公解梦一一窍不通，所以，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是好是殆。他们还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必介意。可我后来一段日子，对这个梦耿耿于怀。

我们的房屋已建成多年了。20年前，本县为发展地方经济，在城边修筑堤坝，建起一个中型电站，就是现在很兴旺的拥有一千多职工的水力发电厂。政府要求厂址所有的住户都得搬迁，但这些老居民祖祖辈辈住了几十几百年，都不想离开故土。而岳父作为老干部，首先带头，恋恋不舍地把一大家人居住的老屋拆掉，搬到位置相对高一点环境条件差得多的地方。这里原是一大坡陡地，没有人居住，可谓人烟荒芜。岳父带头后，搬迁户一家家也就随后迁来了，也就成了现在的居民点了。通过多年的城镇化建设，层层圈地，这里居然成了热闹的生活区。当年的屋前，是十几米的高岩，下面是道路。岳父为了保土，更为了幼小的孙子孙女的安全，他在出差时从外地带回了几棵斑竹幼苗，精心种植与养护，几年下来，竹子年年发展壮大，成了郁郁葱葱的一大片，到公园游玩的外地客人，路过这里，都赞不绝口，在城里能看见这样一道风景，真是难得。

清晨，我们还没起床，竹林里的鸟儿唱起歌儿，婉转悠扬；傍晚，鸟儿归巢，四处游玩与觅食的鸟们也悠闲地回家了。夏天，我们在绿荫下纳凉，多么惬意。可爱的鸟儿为我们的家园增添了喜庆与乐趣，我的女儿自小居住在此，是在鸟儿的陪伴下，是听着鸟儿动听的歌儿长大的，她与鸟儿有着深厚的感情。前几年，城里流行玩气枪，一些无所事事的青少年，对我们这片竹林虎视眈眈，经常寻找机会，来到屋前，或是在下面的路上，偷偷摸摸，射杀益鸟。女儿发现了后，跑回屋子告状：“爸爸，有人打鸟儿。”我有时不在家，她就跟外公报告说：爷爷，又有人打鸟鸟。她多次让我们制止讨厌的射鸟行为。当然，更多的保护义务是老人，因为他已退休在家近十多年了。

有一次，一只鸟儿中了弹，从林子里掉到了屋前的小坝里，气息奄奄，女儿看见了，很难过，眼眶里流下了泪水，还叫我给它弄点药。我知道，任何药物对鸟儿的生命都是无济于事，何况我不是医生。但是，还是要了却小孩一个心愿，给受伤的鸟儿敷了一点头痛粉，并把它置于房顶。第二天，飞鸟不见了。女儿问，是它伤好了，飞走了吗？我说，是的，因为用了药，那就叫药到病除。女儿还真相信，她还称赞我是鸟医生呢。其实，那鸟儿早就成了四处觅食的馋嘴黄猫的美味佳肴了。

岳父在家养老，没有别的事做，还在屋前的空地里，栽过桃子树，结的桃子又大又甜，美美地享受了几季。可讨厌的虫子嫉妒我们，偷偷地把树杆钻空了，桃树死了。还栽过李子树，也结果，后来受竹子欺凌，气死了。

老人不甘心，竹子稀疏的地方，挤栽了一棵杏树。几年前元宵节刚过，杏树的白花开满枝头，一阵阵的春风吹拂，满地都是，我们等待，小小的绿色幼果出现，可春天的太阳都有些晒脸皮了，树上只见叶子，不见果子。我们说，难道这棵树是公子树，只开花不结果，没有生育能力吗？还是老人想得周到，他说可能是杏树被生命力旺盛的竹子太霸道了，使得杏子营养跟不上。于是，他当机立断，砍断了杏子树四周的竹子枝叶，五六根竹子全成了光杆司令。从此，杏子树疯长，几个夏天过去，就成了竹子望尘莫及的大树，比碗口还粗呢。

前年，杏树结果了，我们全家喜出望外，尤其是岳父，笑得合不拢嘴，一天有事无事都要亲临树下，看还有多少粒，长大了多少，有没有鸟儿伤害小杏子，有鸟儿来，他就拍拍响亮的手掌，把它们吓跑，就象老师批阅学生作业。还有一个秘密，老人还在深夜里，悄悄地到树下给急需营养的杏子施肥，不过，这只有我发现过，因为我跟他有同样的爱好，喜欢看书，喜欢熬夜。

前年的夏天，我们收获了老人的劳动果实。20多个半熟果子，黄中带青，要不是鸟儿每天飞来枝头，垂涎三尺，管理起来难度太大，我们断不会那么早就采集的。老人说，第一年，我们要开个好头，必须吃到口。于是，我选了一个晴朗的周末，搭起木梯，爬上树，小心翼翼地摘起软软的果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岳父、女儿与大家一起，站在树下以期盼的目光抬头观望，等待欣赏与品味。因为岳父只有一颗牙齿，所以，我们给他选了一个最熟的杏子，他边吃边说，好吃，又甜又面。我细细品味起来，是又酸又甜，那味道很爽。我们心里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他说，明年还是再蓄一蓄，等熟透了更好吃。我们都异口同声说是的。

去年，果子倒是多一些，可我们没有想到的是，鸟儿更多了，它们路线更熟识了。雨水也多，遇到该收获时，连日降雨，加上我工作忙碌又没回家，岳父年迈不能上树，女儿想爬上树摘杏子，岳父怎么说都不准，他说不安全。到了周末，我站在树下，看见的只是树上的叶子，还有树下地板上摆起的摔得粉碎的黄灿灿的杏颗粒。此时，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象丢掉了什么贵重物品的感觉。

今年的春节，岳父一家人都回来得很整齐了，是二十多年来岳父一家从未有过的喜庆日子，从外地赶回来的，儿女辈，孙子一辈，还有第四代，四世同堂，每一顿吃饭，都是满满的两大桌，岳父成天是笑得那么灿烂。那十多天里都是喜形于色，连深夜三点过，鸡鸣二度，都不想入睡，还很兴奋地喝功夫茶，品好酒，一副享受生活的快乐样子。他还对儿女们说，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气氛，以后就很少了。他说得是那么轻松，那么自然，我们一点也没有在意，可是后来，我们经历了那场从未有过的劫难，才意会到了什么东西。

在外地工作的子子孙孙们刚离开，屋前那棵杏树开花了，开得那么热闹，那么美丽，那么悄无声息。白花花的一片，象满月，把我们屋前照亮了。岳父突然患重病，一病就是不省人事，在医院里住院八天，不吃不水，不吐不哼，唯一要做的就是睡觉，睡得是那样深沉，那么安然，那么香甜。一觉睡到永远。

今年的杏子结满枝头，鸟儿天天光顾，可还是为我们留下了几十上百的好果子。我们按照成熟的上下层，分期分批采摘。

果子比前年多，果子比前年熟，果子比前年甜，但我们吃起来，脸上都看不到笑容，大家都感觉难受，心里一阵阵酸楚。女儿泪眼红红地说：要是外公还在，该有多好哇！

俗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我最喜欢说：前人栽树，后人吃果。

每当我站在那棵黑扑扑的杏树下，都想起了岳父，仿佛，他就是老人的化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