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假外出,故乡被放在此次行程的最后一站。一直说,很想回去看看,说什么也该回去看看了。想法强烈已经到了无法平铺直放,皱曲隆凸成一座庄严的山,高悬在心尖上。十字香缭绕在心间,伴梦香到天明,无法成行,也许是盟约太重。其实一张车票就可以穿越两地的距离,把自己送到故乡门前,抵达离愁的尽头。江水毕竟不是那湾深深的海峡,又无怨情坚强的阻隔。
现实与梦境、我与故乡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距离,如此便可以轻易撩开晨雾的面纱,便可投入到故乡湿软的怀抱里,便可看到肃穆的莽山倒映在池塘的清波中,一叶浮草轻挪一下身体就拔弄身形峭拨的山影。河水收纳天空的蔚蓝,凫水的野鸭突然半立在水面抖落身上沾滞的云影,突然钻到水下去追飞鹅的踪影。腾飞的鸟雀无意惊醒绿荫摩挲的树林,它自顾地去寻软玉温香的云了,树却直起恼怒的叶子,象武士身上片片威风的甲叶。一个多小时,便可以让流苏一样垂摆的思念不再骚扰,长夜里不再接受游离的煎熬。梦外的故乡,在江的那边,一条流荡的江水终在我的面前化作一条无法风干的流泪泉。梦里的故乡是我儿时不灭的记忆,如紫色水晶珠链,光华四射,又隐秘神奇。梦外的徘徊,梦里的留连。十五年的时光就在这一个小时的距离前低垂着头,犹豫不安。
果真有十五年未踏上故乡的路。十五年在一个人身上所发生的变化是巨大的。可能由一个稚子长成身材魁伟的大小伙子,可能由一个青春灼灼的青涩少年,长成身影里拖着苍苍岁月的汉子。那个孤单走出乡村小道的你,身边也许已经多了妻儿,也许在他乡已经修盖起别墅豪宅。可是于灵魂深处,你只有一个被默认的故乡。回老家看看的愿望一直都温温地放在心上。这么多年来,心里想着故乡,她一直保持着她的仙姿妙颜,站在心头上,并送来最痛灼的眼神。偶有风过发丝,偶有风起袖舞,偶然会发现她多了一支头花,脖颈上多了一条丝巾。除此之外,她还是清丽含情的她,还是清丽脱俗的她,还是站在的身后,等回眸时给我嫣然笑意的她。无论怎样,情人眼里出西施再过偏颇,再过偏执不可教化,再过自由无度,那也可以原谅理由。审美的标准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差异,而且也没有约定俗成的定式。因此,不单单是我,走过遥远远的地方,也见识过真山真水,故乡永远会是眼里那个俏面如花的姑娘。她的不会长大,不会苍老,我也不会变更内心的挂念,直到手捋银髯,依然对故乡怀有纤柔的情愫。
长期在外,乡愁是隔不断的河,总归要拓展一条河,放思念奔流。乡愁是头顶的圆月,清辉关照两地闲愁。乡愁是北窗的琴声,慰安幽独的心灵。乡愁是又一年的白鬓,一根白发一重思情。乡愁是急盼故乡来客口中的传述,总会关问那棵老槐树。乡愁是醉意浓稠时,不禁觉出夜露浸湿了心头。如果还可以操纵几个文字,少不得会写几次梦里怀乡的情节,那只是小时候片断经历。真正静下心来想写写故乡真够为难的。情绪已经足够的饱满,彩墨已经饱蘸在笔峰,一经下笔,觉得笔力竟无法尽诠内心对于故乡的印象,一个字一条笔画的错误也会描坏整体印象,留下不可轻饶的罪过。
前一个晚上人还在港城,那晚带着微醉的感觉,站在别墅的阳台上,头顶可以看到破碎的云月,左边是灯火辉煌的港区,右边是安静的乡村。墨色的夜让我看不清楚村道,只知道那是乡村,她可能是另一个城市里游子的牵挂。心一下被捉住攥紧,屏住呼吸,细听从黑夜里传来的飒飒风声,是不是熟悉?不管是沸腾盈天的气氛,还是静夜里婆娑摇曳并不清晰的暗影,此时,我想到了故乡,在不长的时间里便可以走近她,心在怦怦乱跳。
终于走向故乡,心情其实却不象想象的那样激烈狂舞。好象即将等来的是一句责怪,是泣衣襟的长哭。车窗外的秋阳静静地端坐在东方灰灰蒙蒙的天上,有一点点的惨淡的白。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多少次回望故乡,此时真的现身在眼前。透过眼帘,心已经急切地四下搜索。突然有泪的温热在眼里。我们的车在故乡入口处找进入的路却费了很大的周折,突然有种陌生的感觉。好象被关在了门外等着闺中人的原谅。这还是我的故乡吗?山路颠簸,风无声,水无息,村落安静地沉睡。那青幽的山色,碧波荡漾的河水,散落的水塘,我看不到了。错落的田地,熟悉的山间道路,我看不到了。还有牛羊鸡鸭,并没有看到出没。没有修整的杂树遮住了向远处眺望的视线,到处都是齐膝的荒草,暗示着这里的荒凉与冷落。突然心里有一种义愤,是谁冷落了我的故乡,让她满目的怆痍、是谁给她披上这件破旧的外衣,让她风情不在?
车没有行驶多远,路已经截断了。只得下车徒步而行。在这条小径边,应该有一个小池塘的,我记得小时候就在这里洗足的,现今已经长满了草,不见一点水色。那边是“缺子口”,那个传说故事里的白眉老头,恐怕早已无处落足了,又无人让他惊吓,早该无趣离去了吧。几乎是在丛生的杂草中找自己家的老屋。偶然看到迎面来的人,只能呵呵地对他们笑,印象依稀,却不知道如何称呼。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几句诗真实在我的身上应验。
走到自家门前,一排青砖灰瓦的房子,只有这时,才敢在嘴边说,故乡,我回来了,而你却已经变得让我不认识了。门窗上大红的朱漆完全剥落,大红纸的门联变成白色,皱巴巴的,墨迹依稀。变形的窗框,生锈的门环,还有门前杂乱无章生长的乱草,我会想到冷冷清清惨惨戚戚。紫色的喇叭花在台阶上的缝隙中向我盈盈地笑,它应该不认识我的。邻居大姐见我在开锁,凑了过来,你是谁呀?赶紧叫了声大姐,虽然她改了模样,我还能记得她。但我想,她如果不是定睛看,只能把我当作小偷。她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十多年没有回来了吧。看我,都已经老了吧。身体臃肿的她哪还象我年少时记得的漂亮大姐呢?见我半天没法打开门锁,大姐回家倒了一小杯油,倒在锁眼里,这才把门打开。福禄寿的三星中堂画依旧挂在堂屋正中的墙上。屋子里到处落满灰尘。走进自己曾经住的屋子,床,桌子,藤椅,也尽是灰尘。轻拉抽屉,抽屉就散了。扶触床架,我的指印便留了上去,岁月的痕迹在落尘下,最熟悉,又特别的陌生。院后还有我小时候种的柿子树,上面结满了果子。又有几株碗口粗的大树交叉倾倒,几乎是猫着才可以穿越过去。
厨房在屋前,已经无心再打开这扇门,只是从结着蛛网窗口处向里面张望,看着那个灶台,我六岁时就踩在一只小凳子,勉强够着锅灶为一家人做饭。窗台上爬上了几块青苔。望着蛛网上的小蜘蛛,这时,一只瘦小的飞虫不幸被沾在上面,这只蜘蛛迅速爬过去,一口咬住不放。突然想到自己,不也是被一种情绪给结住了吗?脚下的坡道,是我与哥们每天担井水,菜里摘菜必经之路,在坡道上也摔过很多个跤。前面的小池塘,一池的浊水,本来是与一座水库相接,只是水库已经长上杂乱的树,水已经干涸。这些树终于抢占了水面,成就了自己的天下。而那个水库是我小时候最快乐的天堂,游泳,捕鱼,只有印象在,而其它都已经面目全非。
很想回故乡,却被伤害了。是故乡变了,而我却没有改变。我无法搁放我对故乡曾经美好的怀念,以后我该怎么办?临走前,邻居大姐拎了一袋子花生送来。她说,常回来看看哟。我点头。在出村的路上,我背着从柿子树上摘下来的一袋子果子,由于心情的沉落,因而,觉得这一袋柿子变得格外的沉重。此别之后,还会于另一个十五年后再回来吗?我心乱如麻。
我真情愿这是一个梦,只是偶然对故乡不敬,梦醒后,故乡依旧还如当初。我一直觉得故乡是有灵气的,是流在音波上的泉,怎么突然无法辨识她的容颜。我连笑的勇气都没有,连吟哦的兴味都没有。故乡,你将成为我内心的隐忧。此次回来,我无法带去一抹绿,也无法带去河面一片粼粼波光,无法带去一滴凝结花香的莹露,无法带去一片霞彩,无法带去一丝安慰。
相见与分别只是一个小时的时间,两袖空空,甚至逼着我丢掉以前的印象。轻盈的不是快乐的享受,是失魂落魄无根漂浮。从此我又将拿什么来慰藉的乡愁,拿什么来成全乡愁的梦圆,又拿什么来安抚我情感世界里的思乡部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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