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踏上一辆中巴。一个人去旅行。梦，是他唯一的行李。

冬天的早晨，六点多，窗外依然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早班车里除了司机和售票员外，就他一个人。他裹紧大衣，抱紧自己，像一叶扁舟在黑暗的大海上漂浮。窗外偶尔早醒的星星点点的灯火，却比星光还要遥远、黯淡。直到七点以后，才隐约可见窗外的景物，如滴入显影液一般，渐次清晰。向北，再向西。和着村庄、田野一起苏醒的，还有如烟的往事。

那一年，他到小城来出差，一住就是两个多月。说不清他和她是怎么认识的，他们相爱了却是小城尽人皆知的好消息。很般配的一对，就像橱窗里的模特。当她挽着他的胳膊从大街上走过的时候，他们的身体上不知粘连了多少双歆羡的眼球。就在她准备嫁给他的时候，她母亲却坚决反对，就因为他是个异乡人，家在农村，又没有正式的工作，行踪飘忽不定。她哭过，闹过，绝食过，她对母亲说非他不嫁，她母亲说你若嫁他我就赶你出门！她拿不出身份证和户口本，还是找着机会和他私定了终身，不管不顾地和他住在了一起。

都以为生米做成熟饭后，她母亲或许会接受；都以为那样生死相依的爱情之歌，可以一直唱到地老天荒。却没想到她母亲铁了心要跟她断绝关系，不许她再踏进家门。她很痛苦！同居三个月后，为一些琐碎的事开始有了争吵，清纯的爱情之花蒙上了世俗的阴影。

那年冬季，天空中飘着冷雨。下班后，她躲进他的伞下，期待着他像往常一样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却没想到他有点厌恶地推开她，很伤感地说要和她分手。她伤心，她委屈！激烈的争吵后，她赌气在雨中奔跑，泪珠伴着雨珠洒在她的脸上，也洒进了他冰凉的心。

自从爱离他远去，他的心就死了。当初恨恨地离别，发誓再也不要回到这个该死的城市，却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再次回到这伤心之地。如今，他人到中年，事业有成；她为人妻母，散淡恬静。然而，爱却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多少次，他努力地要把她忘记，她的影子却每每撞进他的梦里，怎么也挥也挥不去。在经历了无数次痛苦的失眠后，他决定去看看她。

还是那个冬天，还是那座小城，异乡的天空还在飘洒着冷雨，他的伞下却再也没有她的身影。时光会消弭所有的伤痛，当爱已成往事，留给人的只有恬静的记忆。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心事拥挤，每一个角落都有幸福的回忆。他轻轻地回来，就没打算告诉她；他轻轻地迈步，生怕吵醒往事。他想，也许会遇见她吧，那也不必逃避，就把他们想要说的话都藏在心底；也许不会遇见她吧，那些时过境迁的回头，大多成了打扰，最好一个人默默地怀念！

那个早晨，他关掉手机，他不想让周围的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脚步踏遍了小城的每一个角落，他希望她从哪个巷口迎面走过来，却始终不见她的身影。他梦游一般在小城漫无目的地闲逛，那个给过他今生唯一的爱情的小城，又是伤他最深的小城，如今却处处是温馨。

他先去了他们的租住屋。当年的爱巢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下院墙外的一棵香樟树，老朋友一样迎接着他的归来。他仿佛看见她系着围裙忙碌的身影：她在冰冷的水池里洗菜，她提着一篮子蜂煤上楼，她把洗好的被单晾到绳子上，她在厨房里炒菜，油烟呛得她直打喷嚏，过了一会，她喊他吃饭，是用拖了长腔的兴奋的语调说——开饭咯！

他去过她娘家的楼下，久久地凝望那个十分熟悉却从来没有抵达过的阳台。恋爱的时候，他无数次看见她在阳台上冲他招手，送给他飞吻，打着手势让他再等一等。也许是正忙着梳妆，也许是她母亲把她看贼一样看得很紧，她那时定然是在阳台上来回倒脚，心急如焚！她家阳台上原养着一盆海棠花，现在却不见了绿肥红瘦的身影。

他去过那家小吃店，像多少年前一样要了两碗小馄饨。老板早换了好几茬了，门脸还是一样的干净整洁，幌子上还是“苏大姐”三个隶书字。馄饨还是当年的味道，却少了一个吃馄饨的人。他想起给她喂馄饨的情形，她吃一口笑一下，眉眼眯成一条幸福的细线。

他去过那家杂货铺，还是那个凶悍的女主人，货物却比原来多了许多，店面也比原来大了点。他想起她为买一斤白糖和那女人吵了一架的情形，女主人说话太难听，态度很粗暴。他还帮着吵都吵不过，怄了一肚子气，他差点动手打那女人，却被她死死地拽住胳膊。

他去过那家咖啡屋，还是那条熟悉的小街，门脸却全不认识了。他没有进去坐，只在门外痴痴地回想。她喜欢喝咖啡，喜欢往里面加很多方糖。隔着玻璃看窗外的车辆和行人，说些无聊的，有聊的，肉麻的话——那是他们平淡的同居生活的味精。

物非，人亦非！小城里很多东西都改变了。他去过小城唯一的那家电影院，却发现早改做了歌厅；他去过他们经常一起散步的街心花园，却被一座高楼挡在了前面……

然而，几乎没有丝毫改变的，还是她柔媚窈窕的影子。关于她的记忆像春天的野草一样，配合着他的到来，一棵一棵在他脚下苏醒、疯长，他似乎听见了植物拔节的声音。他在想，她后来嫁给了谁？好像是一个公务员，听说现在做了局长，又似乎在闹离婚？

不管怎么样，他不想打扰她，就像她一直以来没有打扰过他一样。自从分手后，他就把她家的座机号，那个伤过他自尊的号码从他的电话簿上狠狠地划去了。可现在，那个曾经熟悉的号码又异常顽固地冒了出来。他本能地掏出手机，却又很无奈地放下。来的时候，他告诉自己，只是寻梦，不要见面。他喜欢这样淡淡的忧伤，喜欢把这种感觉藏在心底。

小雨还在下着，湿漉漉的街道上，他一个走着。他不时抬起头，举高了那把红伞往远处看。小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汽中，朦胧迷离的，就像他的心事。中午时分，街上人多了起来，热闹了起来，可他的心里却很寂静。他似乎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遇见她以前，他对这个小城是很陌生的，现在却感觉像家一样的熟稔温馨。

在小城转了五个多小时，到了不得不离去的时候，他才登上了返程的中巴。他自己有车，却喜欢坐中巴，那是他当年去小城时常坐的交通工具，老朋友一般亲切。

雨一直下，像伤心的哭泣。由于下雨，比平时少了许多去市里的人，中巴老也拉不够人，就在小城里反复兜着圈子。其他几个乘客忍不住了，跟司机吵了起来，他却很平静、很享受地闭上了眼睛。这样也好吧，让他在小城里多呆一分钟，就是在她的身旁再依偎六十秒。

坐在车里，望着窗外迷蒙的街景，他想哭，却发现，早已没有眼泪！

爱情像一枚瞬间划亮的火柴，燃烧得那样急促匆忙，还没来得及把一个人的生命全部点亮，它就无可挽回地熄灭了。留给人的，只有记忆中的那份温暖，像梦境一样不可靠，却又总是让人难以释怀，魂牵梦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