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败人衰百事愁,树叶也能砸破头。这不,在龙水巷有个四十五岁,名叫叶子的女人,近几年是愁事一桩接一桩,先是国退民营两公婆下岗,省级劳模的丈夫为了几千阶级兄妹的利益,上天入地四处上访,欠了一屁股债不说,到头来还落个“刁民”称号,有家不能归,被享受精神病待遇去了。叶子也因此落了个“老刁婆”的称号,低保也被咔嚓了。
叶子,是个倔强的女人,再难也不肯接受亲朋好友的施舍,她情愿每天跑上街或工地找些苦活累活干,挣个十几、二十块的。这点钱除了吃饭、送女儿读书,还要还债,还要支撑丈夫在精神病院的“住院、医疗费”,日子过得艰难,是不言而喻的了。
刚吃完晚饭,十二岁的女儿穗穗麻利地收拾碗筷,腾出家里唯一的桌子做作业。叶子就拖着散了架似,疲惫不堪的身体上了床,朦胧中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她极不情愿地抬起重如泰山的眼皮,打开电灯,只见穗穗背着书包,慑手慑脚在开门。
叶子忙把头凑到小钟前瞧了瞧,才凌晨四点,窗外黑咕隆咚的,阴森森静得出奇。
穗穗歉疚地说:“不小心,把妈妈噪醒了。”
叶子在床上撑起身子,不解问道:“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你这要干吗?”
懂事的穗穗,极力装着平常的样子,嘴上却不争气,吞吞吐吐答道:“我早起,是去晨炼。”
知女不若母啊,叶子分明知道穗穗在撒谎,有事瞒着自己,赶紧起身下床。
穗穗见瞒不了母亲,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妈妈,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起早,边锻炼边去学校嘛。”
叶子记起来了,穗穗这个月公共汽车的月票还没有充值呢,已超期了十多天了。
怜女之心由衷而起。叶子赶忙吩咐穗穗:“你先上床睡,天亮坐公共汽车去学校。明天妈妈就去给你月票充值。”她拿起床头的衣裤搜了半天,却连张毛票也没找到,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她无奈叹了口气,眼泪盈眶:“今天就迟到一次吧,明天妈妈一定去给你月票充值,安心上床睡吧。”穗穗“嗯” 了一声,但听得出来不大情愿。
叶子心如刀绞,脑乱如麻,刚合上眼睛,就听见穗穗轻轻的关门声。
叶子从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无奈地探头在窗口,眼巴巴看着穗穗瘦弱的身子消失在黑暗中。她呆若木鸡,愁肠百结,无地自容得泪流洗面。
天刚微亮,叶子义无反顾往血站赶,她像孤魂野鬼俳徊在血站门前,凉飕飕的风肆意撩着她的头发二小时,血站的门才开,她迫不及待冲了进去,求爷爷告奶奶,医师才给她抽了1000cc血。她揣着卖血的钱,兴高采烈往公交车月票充值站赶。
不料,路上碰到精神病院的崔款人,崔款人凶神恶煞对她说:“你这忘恩负义的女人,怎么还不到医院交款?你老公已吃了五天的‘好果子 ’,你先去看看他,看了交不交钱由你!”
叶子脸唰地被吓白了,亡命地往精神病院狂奔去。面对吃了五天“好果子”,遍体鳞伤的丈夫,她泣不成声:“雄,是我不好,把交款的事耽搁了,害苦你……”
丈夫宽厚地抚摸着她的头,怆然泪下:“我扛得住,苦了你们孤儿寡母……”
叶子倾其所有交了丈夫的“住院、医疗费”。尔后,她在城里毫无头绪东奔西走了一天,怎么也找不到活干。很晚她才拖着失魂落魄的身体回家。快到巷子口时,她忽然看见那儿的路灯下,有个小女孩正趴在一张小凳子上,侧着半边小脸蛋,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她加快脚步走近了一些,看清楚了,果然是自己的女儿穗穗。叶子愣了一下,快步走了过去:“穗穗”。
穗穗抬起头一笑:“妈妈你看,这里有电灯,比家里还亮,我以后就在这里写作业。”
叶子望着漆黑的家,曲指一算,上个月的电费她还欠着没钱交呢。前天,第二个月的电费单又来了,收电费的电工已经催过她了,拖满两个月不交,就要断电了,看来今天期限到了。鼻子一酸,眼里滚动着泪水,差点就掉下来。她强笑着点点头,看了看天,现在天气已经非常冷了,她担心女儿受冻,回家摸黑找了一件衣服出来,给女儿披上,自己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再也不能让女儿半夜孤身赶十公里路去学校了,再也不能让女儿在天寒地冻的路灯下写作业了,我就是拼命,也要挣够钱充值公交车月票,交电费,让电灯亮起来。
此后,穗穗不光习惯了每天凌晨四点起床,而且也习惯了吃了晚饭,拿着小方凳到巷子口,在路灯下做作业。这一早起,这路灯下一写,就好几天。叶子呢?虽然他天天拼命地找活干,但仍然凑不够那笔公交车月票钱,更别说电费了。
叶子仍旧怀侥幸之心往血站跑,医生望着她毫无血色的脸说:“抽血要间隔时间的,你不要命,我还怕死呢。”
血不能抽了,叶子在外忙了一天,她只挣了二十块钱,加上全部的钱,就算不吃不喝既不够充值公交车月票,也交不足电费。回家的路上,叶子昏昏沉沉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家里现在应该黑乎乎的,我这个妈妈当得太窝囊了,怎么还有脸面对女儿和丈夫呢?干脆死了算了吧。犹豫了半天,她决定回到家再看一眼。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始终有个幻想,也许电灯还亮着呢。她对自己说:倘若灯还亮着,那我就多活一天;倘若灯灭了,那就立刻掉头找个干脆的死法。
叶子在胡思乱想中,忽听有人呼唤“叶子。”
叶子麻木不仁地朝唤声望去,是49岁的工友蓝天在招呼自己。两姐妹寒暄一阵,叶子不自觉流露了下岗后无奈的苦楚和生存的艰辛。蓝天听了叶子的苦诉,同病相怜,泪如泉涌。
稍许,蓝天用浑厚低沉的嗓声唱起《下岗女工》:“弱女子,当自强,开发子[gong]养爹娘,中年卖淫养儿女,少女卖淫养爹娘……”歌毕,蓝天扬了扬头:“成千成万的先烈,在我们的前头牺牲了,让我们擦干身上的血迹,踏着他们的足迹前进吧!天无绝人之路,我带你挣钱去。”
“挣钱去,去哪挣钱?”叶子眼睛放彩,迫不急待追问。
蓝天所讲去挣钱的地方和行当,原来是黑灯舞厅,那里嫖客皆是些上了年纪的老汉,而妓女多是些中年下岗女工,只要奉献上自己疲乏、臃肿、衰老的身躯,接受生活的 ……“再教育”,每次便获嫖资10元。
叶子惊讶看着蓝天,俨然正义的卫道士痛斥蓝天的无耻:“仅为10元钱,就任人蹂躏 ,你这是卑贱、耻辱、犯罪……”
“犯罪?我们的青春年华献给了国家,人老珠黄时,国家一刀切我们就失了业,我们有其他能力获取食物么?我们有其他途径获得生存保障么?我们卖淫是找死,不卖淫是等死。是我们罪孽深重?还是令我们沦落到这一步的社会更有罪?”
蓝天激烈的一席话,叶子无言以对。就在叶子头脑瞬间一片空白时,被蓝天拖拖拉拉到了黑灯舞厅。
舞厅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叶子心惊胆战龟缩在角落。
蓝天轻嘴薄舌频频出击:“先生,需要特别服务吗?我会让你满意的。”声音特别轻佻:“先生那我陪你打炮吧!我收费很低的。我相信你一定会感觉物超所值”声音越发的妩媚,并且十分肉麻。
不大一会,蓝天就晃着三十元钱:“我擒获了三个。”然后催促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大小姐,上呀,一切靠我们出卖肉体。”
本是死意己决的叶子。此刻,眼前禁不住闪着穗穗瘦弱的身子消失在黑暗中;“妈妈你看,这里有电灯,比家里还亮,我以后就在这里写作业。”穗穗懂事的话声在耳边萦绕;遍体鳞伤的丈夫,怆然泪下:“我扛得住,苦了你们孤儿寡母……” 在脑海里翻腾。
叶子忽然想象,没有自己的明天会是怎样?没有了妈妈的穗穗会怎么样?没有了妻子的丈夫会怎么样?我死了,女儿和丈夫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我死了,女儿和丈夫今后的漫漫长路有谁与他们相伴?此刻,叶子感到有太多的牵绊!决意去死于女儿和丈夫是多么的卑微、懦弱,残酷和自私呦。
“好死不如歹活,为了女儿和丈夫,为了10元钱 ……”毕竟苟且偷生比什么都重要,就在叶子下决心孤注一掷时,黑灯舞厅“唰”的一下灯火通明。
“公安抓捕卖淫嫖娼,所有人抱头靠墙……”的吼声,铺天盖地。
第二天一早,是巷子里孤寡的李奶奶柱着拐杖,步履蹒跚到公安局交了5000元罚款,才把叶子领出了笼子。
李奶奶鼓咚鼓咚地敲着拐杖,躬着身子,一路咳嗽着,用苍老的声音语重心长:“孩子不要怕……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浪子回头金不换……”
叶子凝视着李奶奶皱褶沧桑的脸庞,浑身战傈,羞愧难当,悔恨交加的泪水,淹没了她无数的勇气和无数个活着的理由……她搀扶着李奶奶低声说道:“奶奶,谢谢您的大恩大德,来世做牛马我都要报答你。” 脑子里却塞满了张三被车撞死,获得赔偿20万的信息。
李奶奶好象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喘了几口气:“孩子明天就是国庆了,别遭罪啊……想开点,面包会有的,电灯总会亮的……”
叶子缄口默语,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摇着头,专心致志搀扶着李奶奶一步一步往家走。进了李奶奶四壁空空如野的家,她端茶递水,无微不至侍奉李奶奶安祥入睡后,虔诚地跪在李奶奶床前,泪如雨下,重复唠叨着:“李奶奶,谢谢您的大恩大德,来世做牛马我都要报答你。”
叶子万念俱灰,魂不附体辞别李奶奶,抬着沉重悲壮的脚步,走在到处弥漫喜庆气氛的大街上,任凭泣血的泪水无尽地涌,凄凄惨惨呼唤着女儿和丈夫,悲悲切切梦呓着二十万……二十万……悔恨交加地纵身扑向了滚滚的车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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