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老了，病了，先生搀她在小巷里散步。小巷一侧是新建的小区，小区旧址解放前是她娘家的花园，可她现在用尽一生的积蓄也只从开发商手里买下个小套。那天早晨，春风拂过她满头的花发，让我想起她经历的沧桑；阳光照着她瘦弱的肩膀，让我想起她一世的担当。

她是我的老师，姓康，是那家花园的大小姐。因为成分不好，又有海外关系，师范毕业后一直在我老家的那个村子里教书。她的大女儿生下来就交给老乡带，至今还落在农村。她个子很矮，一头齐颈的短发，用卡子别在耳后。她的眼睛总是水汪汪的，脸上有雀斑，但总漾着笑。在那个年代，那样的成分却还可以笑，真是难得！

小学四年级，她给我们带自然课。有一次，她讲雨的形成。先是照本宣科，然后自己发挥：“水蒸汽变成小水珠，小水珠在空中飘过来，荡过去，挤过来，挤过去。小水珠变成了大水珠，云妈妈再也托不起它们时，它们就砸到地上了。”配合着舒缓的讲解，她把一双胳膊举了起来，努力踮起脚把自己也变成一滴小水珠。“小水珠”在过道里来回飘荡，时不时故意挤一下旁边的小同学，挤着的就故意“咯咯咯”笑，银铃一样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我童年的心空。

上初中时，她教我们语文课，当我们的班主任。说实话，学校让她教初中的确有点为难她，但她没推辞，书教的一丝不苟，班带的认真负责。遇到一些她自己也弄不清的问题，她不会像别的老师那样很“聪明”地一带而过，而是红着脸承认自己真的不会，下去再查查。要么就翻开教学参考书，大段大段给我们读答案。她是有名的“婆婆嘴”，上一会课就停下来训人。我们课文没记下多少，道理却知道很多，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我至今记得。

初一结束的那个暑假，她给我布置了与众不同的假期作业——让我抄书。她把我叫到她的宿舍，将一本方格稿纸和一本她自己正学着的《现代汉语》交给我。一个暑假抄下来，我的字也规范了，语文基础知识也学得更扎实了。多少年后，有人问我的字是怎么练出来的，我就提到抄书这件事，提到这项很特殊的假期作业，当初的怨恨早已变成了深切的感恩和敬意。

初二时，班里发展团员，她动员过我很多次，我一直拖。经不起她一天天的追问，我向她道出了我的苦衷：“我家穷，没钱交团费。”她听后笑了：“这算什么，我帮你交就是了。”听了这话，我感动得流泪了。要知道她的孩子多，家境不好，别的老师买鸡蛋吃，她却舍不得买一颗。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她成分不好，就特别在意得意门生的政治前途吧。当老师的，哪一个不是希望学生比自己有出息呢？他们甘愿做人梯，让学生踩着自己的肩膀攀登。

初三时，她不再教我们了。校园里遇见，她会停下脚步，微笑地看着我，仿佛是在端详自己亲手栽下的一棵树。听说我的成绩很不错，她的笑更加灿烂了。中考前夕，为了让我写好作文，她把女儿的作文拿给我看。再后来，我去城里上学了，很少见到她。星期六的下午，我骑了自行车回家，在铺满麦子的公路边看见走路回城里去的她。我停下车招呼她，她拉住我的手问我的境况。我的老师啊，不管我走多远，身后总有她深情凝望的目光。

光阴荏苒，如今我已过了不惑之年，她也老弱得让人无限怜惜了。走过去，我叫了一声“康老师”，握住她的手，依然是当年的温暖。陪她一起慢走，我搂住她已然瘦弱的肩膀，心中感慨万端：一肩担尽天下愁，老师的肩膀啊，您承载过荒唐岁月的全部苦难，承载过贫困少年的几多梦想，承载过古老民族艰难跋涉的脚步。您劳苦功高，如今终于可以休息了！

2009年10月6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