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条蜿蜒小路。猛然间,遇见一个先人将一滴“自由”的血滴,播种在一条大道之旁,种子自岩石里破壳而出。一眨眼,长大了;一眨眼,长成千年巨木。那个先人躺入了那坟墓里——
(二)
这是进入小村的唯一进口和出口。一棵千年巨木虬龙一样盘曲着,如铁塔生长在一座坟墓上,恰恰这座坟墓挡在了这条路的中间。树变粗了,三两个人是合抱不个来的。石头的罅隙里,在百步之外露出它那蟒蛇般缠绕的凸根。历史的独轮车在粗壮的生生不息的苦难的树根上碾下的车辙同岩石上一样深陷。路,窄了——左边,是万丈深渊;右边,是岩石,不长花草的陡壁,悬崖。
一辆出租车驶入小村,被古老的悬崖刮破锃亮的面子。一辆载重货车卡在坟墓和悬崖之间,进不能,退不得。树,被刀子划伤。写着:为何偏偏生在这里,见鬼去吧。坟墓,你去死吧。路,心里在流血。泪,流啊,流,已过千年蛮荒。时间走到这里,总会听见是谁一声无奈的长叹。
(三)
大集体分小集体那年,来自浩瀚湖区的一帮渔民来到小村。北京的会议传来喜讯,湖区的渔民们承接东风,意欲大搞水面养殖,千帆勤劳竞发,万户致富争先,一时间,缺船啊。他们从沼泽之地来到山里,看见小村里这么多参天的古木,欢喜欲狂,这不正是造船的好整木么。一声令下,斧头,锯子,还有虎背熊腰的汉子爆发出愚昧而血腥的精力,在一阵阵惊呼里,粗糙的百十丈的麻绳死拉着巨人树天空里的犟牛脖子,一二三,一二三,从几十米的高空,仿佛巨大的铁塔从脚下发出最后的一声恐怖的惨叫,英雄折断长剑,村子里几十棵百年骄傲的巨人一齐顺势应声而到,一片天空一片天空裸露出荒凉的巨大的空白,窟窿,大地弥漫着悲痛的浓郁的树脂的香味……
几个为首的还是不死心,他们还是看中了大路中间的那颗树王,那一定可以造一条船王啊。巧就巧在这棵树生长在一座阴森森的坟墓上面,九爷家的。巧就巧在这棵树还生长在大路中央。九爷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党员之一,九爷威信是最高的,说出一句话,全村就会响起一阵惊雷。生产队长带着这几个湖区急匆匆赶来的急于发家致富的渔民买了一瓶高粱酒,一包香油浸泡珍贵的旱烟撵上们来。
九爷,在哪。嗯。那棵树挡在路中间,大炼钢铁咋没有砍掉它,听说是您一句话,有鬼,不敢动它。如今,这封建迷信早就破了,中央政策下来,生产队已撤销,分成小组。估计还会包产到户了。况且这路也太窄……您看。嗯。完啦?完啦——人们看见,九爷气呼呼的将这瓶高粱酒甩出了十丈门外。旱烟洒落了一地。像几只落魄的苍蝇,踉踉跄跄,几个人被九爷轰了出来。村里的树王再次逃过了关键的一劫。
村里人议论纷纷,大家都一致认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一棵神树,菩萨保佑着它。砍着这树虽不犯法会犯着冥冥之中的神灵,那砍第一刀的定不得好死。拜拜神树是会有好运的,那二狗子的婆娘二十多年未怀孕,前几年从外地打工回来,在大树下烧了香,磕了头,破天荒放了一挂十万响的长鞭炮,定年就怀上了,是对双胞兄妹胎。如今这俩娃快要上小学了。还有的说这树简直神了,每到傍晚,成群的黑压压的乌鸦怎会从几十里之外飞回来栖息在这棵大树上呢。越说越神,邪乎了,谁也不敢再提起这件事,除非,九爷不在了。当人们再次走过那棵大树下,仰望那摇曳风云的巍峨树冠,内心里更添了一份崇敬,一份畏惧,还有一份说不出美好的的憧憬。
(四)
一瞬间,来到了二十一世纪。村里打工回来的小伙子们都买了小车啦。几个胆大的合计着,这坟墓必得搬迁。正好,中央又下达了政策,这农村的致富路要大修啦。钢精水泥路。小伙子们姑娘们硬着头皮找上门来。九爷这一年九十九岁。
鹤发童颜,九爷这一天特别开心。说了几句话:墓,迁;树,留;路,要宽。弯一点路,也要留下树。小伙子们明白了。恭恭敬敬问九爷,为什么这棵大树上留下一个一个弹洞?为什么大炼钢铁这棵大树没有烧成焦炭?为什么在文革那场可怕的红色风暴里竟奇迹般活下来,为什么天灾雪祸冻死一大批果木唯独冻不死这一颗年轮的圆圈最多的?这坟墓里究竟埋葬着什么重要的大人物?——九爷诡秘的笑了笑,只说,保佑我们的。是一位烈士吗?难道真的有神灵或者上帝?九爷没说。
(五)
路,在大山的胸口开出了巨大的石头花。炸了半个山头,炸药用了半个车厢。石块运走了百十来车,硬是在大山的胸口狠狠的挖了个大窟窿。拓一尺宽的路竟如此艰难。人们说那是国家的钞票堆砌起来才让路美起来漂亮起来的。路,在这里给树王让了道。石头给木头恭恭敬敬的让了道。野蛮给文明让了道。
至于那座挖掉的坟墓,九爷说,立一座碑站在悬崖边上。小伙们玩笑说个注意好,这碑可以当护栏啊,这车子再也不用恍恍惚惚掉到万丈深渊里,九爷在这里守着。九爷狠狠的瞪了一眼。小伙子们在碑上刻上了一些文字——那是为拓宽这条公路自愿捐献者的名字。九爷捐献了全部的积蓄,据说连那买棺材的全部捐献出来。九爷捐献的款不是第一,他的名字却刻在纪念碑的第一位。
挖开坟墓那天,人们没有看见腐烂的柏木棺材,只是有一些古老的石灰和骨头。两条十尺开外的神蛇,像一对乖巧的夫妻,溜进了那条千丈的深壑。九爷醉了,又斟了满满一瓶自己爱喝的北京二锅头在大树下面,对着北方的天空破天荒说了很多别人听不懂话:坟墓,你就全让出来吧。对不起,让路在这里弯了又弯。树啊,树,你得感谢坟墓扶你站起来。路啊,路,凿吧,凿吧,永远,别指望历史的坟,或未来的树,永远别指望别人让步吧,永远别指望别人施恩吧。路啊,路,就是现在,凿吧,凿吧,更宽,更快,向大山的深处……
自从,小村荒凉的山坡承包给每家每户,春天漫山遍野开满鲜花,秋天结满红艳艳的果实。每当慕名而来的人们驱车来到这里,站立在那棵大理石围成圆圈一直参入云天的神木下面,总会怀着深深的敬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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