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步入人生30以来,我已经有3年没有在家乡过一向最喜欢的中秋节了。这次趁国庆、中秋双节长假踏上回乡之路却是被七岁女儿的乡愁驱使的。因为区区七岁的她居然不止三番两次地向我威胁:“你们不带我回去,我就不在外边上学了。”
她的乡愁很简单:从今年春节出来还没回去过,想念弟弟(我弟的孩子),想念爷爷,想念家乡的小朋友。最让我触动的是,她说“老家的月亮才圆呢?”
而不回也罢,最多就是在假日里添多了一些闲愁,待到假期结束,一忙碌就不会有闲情去寻什么愁了。可是这一回,却无端端让我生了许多别样的愁。
那些愁是从开始上路就来了。
买不到火车票,我只好硬着头皮开自己的面包车回去。当启动几分破旧的车子的那刻,我心底一酸“什么时候可以再买辆风光的轿车?”它让我无限怀恋一年前因破产而被迫卖掉的别克小车。
午夜的街灯显得特别的明亮,我毫不在意自己一个连开五六小时的车会是怎样的疲倦,只是备了红牛、可乐和香烟准备强打精神赶在天亮时分到家。可是让我们始料不及的是,一上机荷高速,变成乌龟似的车子挤得让我一时都懵了。我们不止十次地祈祷“过了前面大概就通了”。可是每到了前面,又不知前面在哪里了。一路都是层出不穷的追尾、擦碰、坏车事故,要不就是两辆或是几辆像小山似的大货车并排或堆集着在进行马拉松式的比赛,把马路挡得个严严实实,让后面的人看得只能哭笑不得。紧急带上随处可见干脆停下车小睡或就地解决内急的人,好不热闹。从深圳到河源就一百六十公里的路程我们居然整整六个小时,天亮六点才到,把我折腾得几乎都散了架。
上了梅河高速路况明显好了起来,已经一天一夜分秒未合眼的我竟变得异常兴奋,发泄似地轰着油门往前冲,害的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表弟始终睁眼握拳不停叮嘱“慢点,慢点”。但我兴奋到极点的我全然不顾他的担心,追兵似地往前方一个个目标赶。排量才1。1的面包车居然让我轰着110--130码的速度跑,超着那些闪亮的轿车特别是奔驰、宝马,我心中好不痛快。
也许是上帝也看不惯我的骄纵要给我一个惩罚。在距离要下的梅州城东高速出口约一千米时,我的脚下突然“嚓嚓”一阵激响。我本能地以最快的速度把车停稳并马上熄了火。“糟糕”,我发现刹车已经完全失灵了。我急切地跟深圳熟悉的修车师傅仔细询问了一番,师傅给我的建议是“电路没有问题,既然离出口不远,你就慢慢试着滑出去”。我壮了几次胆才重新打起火,挂着1档拉紧全身的神经把车滑到了收费站。还好,出口不远就有修理厂。原来是刹车的气压管爆裂,不消多少工夫就搞定了。但我惊魂难定,想想真是万幸,那刹车失灵要是再倒回几分钟发生,或是我当时不懂果断处理(那瞬间刹车大概还没有完全失灵),那后果可真是车毁人亡了。
接下来的一百多公里山路我乖得像一只缩头乌龟,总怕这样或是其它的意外再度发生,只能老老实实守着规矩慢慢开着。到家是下午两点了,从深圳回来这不过500公里的路程,我们竟足足走了十三个小时,而我整整是三十个小时双眼未合。
以为回到家定是摊床而睡,可真倒下了疲惫的双眼却怎么也合不起来,我脑中不停翻腾的仍是一路的混乱和让人惊秫的景象,一个又一个无聊的问题接踵而来“为什么大家都要在节日里赶回家”,“为什么高速公路也那么拥挤、那么混乱”,“什么时候可以不用赶着回家”,“什么时候可以蜗居家乡”
“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
我想我真是因惊秫过头强寻愁了。直到晚上近零点的时候我才终于借着酒精的麻醉睡了过去。
第二天,也就是2号,我习惯性地一早醒来。我不敢多懒一会,因为有许多约好或没约好的亲戚和朋友都要跑一遍。我知道,再怎么样人情世故总是要的,毕竟有那么就没回来了,也不知下次回来又在什么时候。
我刻意地打扮整理了一番。懊恼的是,胡须刀竟然忘了带回,因疲惫而滋长的胡子居然有了明显的“八”字样,照镜子一看可谓惨不忍睹。我安慰自己“反正不是年轻人去看媳妇,丑就丑了罢,况且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大概也就该这副模样”。
不过我是想错了。从早上九点出去,我每到了一个地方后我就怕再去第二个地方。为什么呢?因为见了我的人,总会说一些“你怎么变瘦了”,“你好像又黑了许多”,“你现在在做什么”,“你现在生意怎么样”,“你和她现在还闹不闹”之类的话,对方越是认真越是关切,我就越不是滋味,真恨不得跟他们说“你们可什么都不要问了好不好”。可是我还学不会那样的干脆和洒脱,只能一味地憨笑或是答非所问地敷衍。没办法,礼节是要尽的,毕竟这两年我的失败欠了太多一时还不了的人情,就当是纯粹走个过场吧。
但到了姑姑家,我的心情却是沉重起来了。他们一家根本没有闲情来问我什么,脸上都是三五分或是七八分的愁,原来表弟的媳妇一再闹离婚不成居然在这本该团聚的节日离跑回江苏去了。表弟确实是一个老实、善良、勤劳、孝顺的人,他和他的媳妇也是自己恋爱过来的。可是弄不懂为什么,原来一向也算乖巧的她半年前好像彻底变了样,完全冷落了表弟,硬是说跟表弟过着没意思。哎,小孩都四岁了。难道真的是七年之痒?难道真如父辈说的“娶外省媳妇就是没用”?想想自己也危险的婚姻,我实在不愿多想,只能强迫自己跟他们说一些无关痛痒算是安慰的话。
晚上九点我才回到家,母亲看不懂我是疲惫还是愁,只是关切地叫我吃晚饭去休息。本来我是想把自己灌醉的,但不知是不是真的太累了,我才喝不到两瓶啤酒就不得不扔下酒瓶昏然去睡了。
这一觉可真好。直到早上八点,楼下一阵异常的吵杂声才让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我刚要看看是怎么回事,“该起来了,大家都要走了”父亲的一声吆喝把我几乎震了起来。原来是迁至邻乡的叔公的后辈来参加先人的祭祀了。
大概是因为长期迁徙的历史有了更为崇仰先人的传统吧,我们当地客家人有个比较特俗的祭祀,就是在中秋佳节进行的秋祭。其实,我始终认为家族的祭祀活动是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情。当然,我不是信先人在地下受了祭拜就真的能显灵,因为我觉得他们若真的有灵,哪会有因后人不祭拜就不保佑自己子孙后代的理由?我觉得家族祭祀的意义在于它的“凝聚”,让后人有了团聚的动力,有了沟通的桥梁,还有解除隔阂的机会。特别是在如今流动的社会,平时大家各奔西东,要把家族几代的人聚集起来确实是很难得的事。就说我们曾祖父下来的族里,如果不是因为祭祀的机会,有好几个堂弟堂妹我都是不认识的。
我没有时间想太多,胡乱吃了早餐就跟着由三十多人组成的长龙向海拔近千米的山上出发了。一路上小孩叫嚷、嬉闹,大人彼此寒喧或是帮小孩助阵,好不热闹。尽管山路曲折崎岖,但仿佛真是先人给了大家力量,不管是空手的,还是拎着的,以及像母亲挑着担的,个个都走得脚下生风。
我大概是这个队伍中最另类的一个了,不知是不是连日来缺少睡眠所致,还是因长期开车缺少脚跟锻炼的原因,才走到半山腰我就追得力不从心了。
我干脆停了下来,环视山野四周,突然儿时的记忆浮现。我在野地里趔趄着寻找什么,心头突然异常的失落,我不明白儿时那些在秋天里漫山遍野的野果和野花都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片将要荒废的果林。哦,我又记起来了,曾几何时,乡里的人争先恐后地抢着砍树、占地开荒,又一窝蜂地种植着成百上千的柿树。可是如今,种柿树的人大都又跑到千里之外去谋生了(我算得上一个),只剩满树的红柿心有不甘地挂在树上,好像也在庆祝佳节。可是它们终究还是要落地。
“到了,到了”,我听见了山上传来小孩雀跃的呼叫声,我不敢再对山野多情什么,跑回羊肠小路奋力直上。当我一口气跑到祖先的灵堂前,气喘息息累得脚跟一软跌跪在了地上。一位堂叔笑哈哈说“老板,你不锻炼不行了”,而一位婶婶则笑盈盈说“还是阿维虔诚,一来就拜”,母亲好像想笑却没有笑开来,只是对孩子似地说“走路小心点啊”。而我除了憨笑便是尴尬。
祭祀展开了,很简单,只是照例的打扫、供奉、烧香、烧纸钱、放鞭炮。而之后男人们总是趁机想解一个大概终究也解不开的迷,那就是曾祖父旁边的另一座清朝嘉庆年间古墓。说是个谜,只不过我们终究弄不清楚墓的主人到底是不是我们族里的直系祖上,因为碑文上留的名字在族谱里也无从考证。但奶奶证实这墓确是从我们的曾祖母一直祭拜下来的,我们没有理由怀疑这墓的主人不属于我们祖上。看着父辈们扯着嗓子展开新一轮不会有结果的争论,还有小孩在一旁听得饶有兴趣却又迷迷糊糊的样子,我只想偷笑。但偏偏又一股莫名的惆怅跟着上来,我的笑倒被一阵忽来的山风偷走了。也许我的惆怅是为了地下那个不能证实的先人,两百多年过去的今天,终究没有人能弄清楚他是谁。也许也是为了我们这些后人,代代祭拜,年年考证,却始终无法弄清楚自己祭拜的到底是谁。
我想我的惆怅是一种病,为着一个早已消失在历史时空的人追思本就是无聊至极的事。毕竟我们活着的人让自己快乐才是最现实的事情。所以从山上回来后,我便告诉自己“今晚一定要陪家人好好过一个美丽、愉快的中秋节”。
回到家,我先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然后吃了午饭便去休息了。一觉起来,已是下午四点。
这时院子里开始热闹起来。舅舅一家因为在我们乡里的中学承包食堂,没有回漳州去过节,弟弟硬是把他们叫了来一起过节。大家都懂一个规矩,过节是不能跟别家人过的。所以舅舅一家能跟我们一起过中秋确实是很难得的事了。
但不知为何,从五点的晚餐开始,桌上似乎总缺少一种气氛。表弟跟父亲总在说着一些我根本弄不明白的事。而我跟舅舅坐在一起却不知该聊什么,好像聊也不是,不聊也不是。舅舅在他那里是公认奸诈的守财奴,我打心底也是厌恶他,但谁叫他是我的舅舅呢,况且也就他那么一个舅舅。
晚餐好不容易结束了。我喝了大概三瓶啤酒,应该是最多的吧。
七点了,圆圆的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东边的山头上。我心底烦躁起来,我边泡茶边想怎样把他们一家打发走,因为我有许多话总想跟自己一家人说说。可是不喝茶还好,一喝茶表弟和舅舅就喋喋不休为着他们食堂的事对上了,父亲也插在中间,更让我气恼的是,好不容易才收拾完剩菜残羹的母亲也跟着争论起来。
哎,我是没有那精神来听他们扯那些没完没了的事。女儿跟邻里的一群小孩在一旁倒玩得别有生气,嬉笑不断。我叮嘱女儿不要玩得疯后,便独自一个悄然上了楼顶。
我在楼顶垫了草席,才躺下便对着夜空发呆。月亮带着如丝的云絮从不远处缓缓飘过来,满天的繁星似乎也在尽兴着为它的皎洁和明亮喝彩,似乎都特别的闪亮。也许是我太久没有这样凝望过这样的夜空了,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最美的夜空只有在自己的家乡。我宁愿相信月亮里住着嫦娥,因为我觉得那样美的星球不但该有生灵,还应该有最美的一切,而且我相信嫦娥在那里不会是寂寞,至少今夜还有千千万万个像我一样的人为她凝望。
我就这样沉醉在一个人的夜空下,月亮也笑吟吟地看着我。好事的秋风不知趣地微微拨动着我身后百年的榕树,也催促着月亮缓缓地往西飘移。当月亮飘移到对面的山头时,映出的四边围成的断墙让我心突然颤抖起来。那四边围成的断墙是曾经聚集三百多人而居的方形土楼,就是我儿时的家和乐园。可是十七年前却被一场意外的大火烧成了灰烬,如今被风雨一再吹打的断墙似乎仍在守望着什么。在这夜空下,在这买弄秋意的风中,我仿佛听见了他们哭诉的声音,是的,那场大火烧的不只是一座本至少还可以屹立几百年的巍巍大楼,还夺走了几条生命,特别是两个时值七岁像我女儿现在一样大的漂亮女孩。
我的泪竟然泛了出来,我再也没有心思欣赏月亮的美丽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舅舅一家走了人,院子里早已经也是一片宁静。我突然感到一丝害怕,也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便下了楼顶回到自己的房间。
可是我找不到就这样入睡的理由,于是我又来到了窗前,我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准备重新迎接我刚才认为不知趣的轻风,可是窗打开的那刻风却不来。一种莫名的孤独顿时从四周闯了起来。哎!窗下的那条河是再也欢跳不起来了,如今只有沉寂,只有干涸,只有忍受着每天从桥上挥落的垃圾。
“哦,停电”我听见有人懊恼地叫了起来。不等声音落下,我抬脚往乡里最宽阔的地方望去,寻到了那闻名于世的世界文化遗产“永定土楼王”。我为它暗自庆幸,这刻它终于有了最古朴的宁静。
可是不到五分钟,电又来了。传来的欢呼我声让我感到一阵窒息。我挣扎似地反把窗户关回,并拉紧了褪色的窗帘。
我看了看手表,是午夜一点三十分。我没有再犹豫,换了睡衣躺到了床上。只是我仍难以入眠,因为一个也许今生都不能相见的人又再次牵引了我的思念。
我轻轻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静静地躺着,静静地思恋,只等天亮!
不管有多少的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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