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病逝的消息传来，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同时总在安慰自己，可能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人。匆匆赶往你家中，你已随自发来送葬的1000多人，走进马鞍山下翠柏掩映的墓地。我木然地站在烈日下，仰天长叹：

苍天无善眼，频放作恶之徒；

阎府有恶君，又收行善之人！

谁也没想到你会离去。

43岁，正是人生盛年。住在你楼下的同事刘官平说：你不爱烟酒，少看电视，不会打麻将；如果没有手术任务，每晚早早地睡下，每天又早早地起床，跑步回来喂了猪食，再去上班。曾是你助手的张金刚说：不知你哪来那么多的精力和热情！从未迟到不说，他们赶来上班时，你已查过病房开始处方，办公室早已被你拖抹得干干净净。你在手术台一站就是几小时甚至10多个小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吃饭，一天吃一餐也是常事；手术后还常常守护在病人身旁观察，安慰，直到病人渡过危险期；碰到年节病人买不到饭，你从家中端去。你没有休过公休假，节假日也常被病人喊进办公室。一个星期日，同事们约你去玩，刚走到宾馆处，就被煎茶乡下“特自来找你”的病人喊回了医院。

谁也不会想到，身在医院的你，竟没有认真全面检查过自己的身体。一年前，遵义医学院来德江扶贫的曹永正拉你去ｂ超上“随便检查”，查出了你患了肝病。同事们被蒙在鼓里，你妻子催促去外地查查，你总说没有钱，妻子说去借点钱，你又说没有时间，有些工作耽误了，可以弥补；医生的分秒，都关乎生命的存亡。

你也不知道这么快就离去。

1998年７月13日，你抢救用爆竹自制炸药瓶被炸伤生命垂危的两个小孩，尽管电风扇对着你吹，你前额还是爬满了前所未有的汗珠，白大褂被浸湿大片。几次险些昏过去的你，用葡萄糖水维系４个多小时的体力消耗……第二天晚上９时，你做完最后一例手术回家，在水笼头边吐出一口粘糊糊的鲜血，但你并未告诉妻子。她看着疲惫的你说：“今天晚上好好休息，谁喊也不去。”你也答：“谁喊都不去。”　可深夜11时30分，一阵急促的敲门和呼叫声，还是把你从睡梦中吵醒。原来是在荆角乡工作的杨秀文患了急性阑尾炎，托人来喊你，指名要你动手术。你迅速爬起来，急速向手术室走去，一站站到凌晨两点过……　谈到这件事，那位杨秀文真是后悔：早知你病成那样，去喊其他医生有何不可！

第二天你照常来上班。当你步履艰难地爬上三楼时，外科主任饶德新将脸色苍白的你搀扶进办公室。你喊他找只痰盂来，他找来一只洗手盆，你将一口又一口的鲜血喷在里面。休息片刻，你就开出一剂止血药方，并一再嘱咐，不要告诉别人。他不得不将这一切告诉院领导。院领导立即决定：找医生替换你做即将进行的手术，对你进行检查和抢救。结果显示：肝硬化伴食道段下静脉曲张破裂大出血不止。

单位决定将你送往遵义抢救。7月17日17时，全院医护人员和住院病人及其家属200多人，拥挤到医院门口为你送行，你上车前还在询问前来送行病人的病情。有人说　，真象电影《焦裕禄》中为焦裕禄送行的情景。同事们联名给你写信，泪湿信纸的你，托人带回口信，说你会尽快回来，回到病人的身边，回到手术台旁。但他们和你的希望，都定格在7月27日这个黑色的日子，定格在亲人们的泪雨滂沱中，定格在守护你身旁的单位负责人张羽杭、田景宣和科室负责人张玉明、李贵荣等人的声声叹息里。　

谁也不希望你离去。

——单位领导不希望你离去。你那闻名德江及周边县的“杨一刀”，是单位的骄傲。1974年，家乡缺医少药的痛苦使你谢绝了铜仁卫校留校的盛情。1980年，游锡榕院长将你调到县人民医院，不仅仅看中你在稳坪医院外科、内科、妇产科、小儿科都是“专家”，更看中的，是吃饭中途放下碗筷为急诊病人看病和公共厕所“兼职卫生员”的行为。你的同事们都说，你的病人“回头率”很高，他们回头时，又为你带来了更多的病人。单位领导清楚记得，1984年地区卫生局考核基层医院医疗质量，抽查你的10份病历，全被评为甲等。在你工作的24年间，你所主刀的近３万例手术，成功率99％。你撰写的论文《运用腹腔穿刺术对急腹症的诊断》，在应用中，有了意想不到的成果；你首次应用椎管内注射破伤风抗毒素，挽救了３例生命垂危病人；你还对小儿腹股沟疝手术进行四道改进，改进后的手术方法成为全院的手术常规。你因此成为两个顺利晋升主治医生的中专生之一。从1982年起，你连续16年被单位评为先进工作者，还曾被省政府评为“计划生育优秀工作者”；院领导在讨论你的安葬级别时，最后决定：对曾谢绝出任科主任的你，按院长级别对待。

你工作的环境刚刚改善：单位投资近千万，各种诊疗设施也有了质的飞跃，不再仅凭那台老ｘ光机和你的经验判断，应该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但是，你还是去了。

——黄大军不希望你离去。他风尘仆仆地赶到175公里外的遵义医学院附院内科，看到被病魔折磨得消瘦不堪的你，泪水止不住地溢出眼眶。他怎能忘记，5年前，他那5个月的儿子患肠套叠症，从沿河县板场家中连夜赶到医院，口袋中仅有3元2角钱。是你毫不迟疑给孩子作了手术，是你为他垫付了医药费；是你鼓励他在县城做起了木工活。

——长丰乡街上一位60多岁的老大娘不希望你离去。听说你病重，她提着没舍得吃的10个鸡蛋步行20公里进城看你……。她怎能不来？３年前，她的儿子遭车祸头部颅底骨折，抬到医院时，已是奄奄一息。你在手术台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伤者得救了，连续做了几例手术的你却昏倒在手术台上。

——城郊的农民冉振华不希望你离去。是你将他从肠梗阻死亡的边缘抢了回来。他常说：“没有杨医生，就没有我这条命。”每年春节清明，他都嘱咐孩子们去你的坟上燃香烧纸挂清。

——还有一位不知姓名的病人不希望你离去。那天你刚做完手术，倒在医生休息室的床上再也不想动弹。这时外二科传来他因机器将手掌皮全部拉脱，医生要将其手掌锯掉的谈话。你一骨碌爬起来，边走边喊：“等我来看看。”你看后，决定作风险较大的腹部皮辨转移手术。后来他有３个指头康复。

——曾是你家“仇人”的人也不希望你离去。在“文革”中，有人曾纠集寨上族亲，对“孤门独姓”的你家百般刁难。一次竟以三条罪名上告，将你二姐阻挡在大学门外，当上级查清为莫须有时，你大姐只能做一名“社来社去”的师范生了。但他们试着来找你治病时，你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医生，甚至带着他们到其他科室，找熟悉的医生为他们治病，有时还带他们去家中吃饭，住宿。内心不安的几人曾公开向你道歉：过去做错了。你反而安慰他们，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过去！你去世的消息传到20多公里外的老家荆角乡关林村时，那些曾经的“仇人”为你落泪。寨上和附近村寨来了许多青壮劳力，说，如果要回老家安葬，他们愿意将你放在棺材里抬回去。

——我也不希望你离去。1998年初夏，我妻子脖子长囊肿，慕名住进你所在的县人民医院外一科。你黑黝清瘦的形象，有些零乱的头发，加上灰黑的中山服，怎么看都象一个50岁左右的“村干部”。面对我妻子的紧张，你轻松诙谐地说：没关系，这种手术很简单，就象被马耳杆割一下；手术后你又说：伤口缝合得很好，就象绣花一样，以后没有多少疤痕。我妻子手术前后的笑容告诉我，她很满意。没想到，这第一次的认识，竟成了最后一次。

——还有许多曾经被你救助和需要你救助的人都不希望你离去。灵车到达德江已是晚上10时，有600来人从天黑就在雨中等你；在你的灵柩停放期间，无亲无戚的杨胜君、张回香无偿为你家买柴买米，城郊的农民为你家背来蔬菜；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自发地为你通宵守灵；来自沙溪乡和思南、沿河两县的几个人，自带伙食，直到送你上山；在你家的吊唁礼簿上，至今还有100多人不知是何方人士；在你安葬后的许多日子，常有人去坟上为你燃纸焚香；在你死后直至2003年春，不时有人来医院指明要找“杨秀文医生”……　

——你的亲人们更不希望你离去。你80岁的母亲，从听到你辞世的那一刻起，她的灵魂已随她的独儿离去，此后一病不起的她，两年后追寻你到了天堂。你曾许诺，儿子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后，让他陪你去检查身体；你儿子哈工大毕业分配到外地时，他只能到你坟前辞行，带着眼泪独自上路。因妻多病，被你背大的女儿，已经中专毕业；经院长张羽杭等争取，时任县长陈达新破例，将她分到了县人民医院。知道的人都说，这也是你的“人缘”。多想在你晚年尽一份孝心的女儿，只有在梦中呼喊“爸爸”。你曾许诺相濡以沫20多年的妻子，要白头到老；但此后在医院做小工的她，不得不挑起养老育小的重担。你将大姐的儿子带在身边，读完小学读初中，考入卫校你在资助，分配工作你又奔波……

你，毕竟去了，千万人的祈祷和呼唤，也未能留住你匆匆的脚步。但我相信，你留在人间的手术刀，会慢慢割去人与人之间紧张、冷漠、交易、枯寂的病根——物欲膨胀……

2003·4·23·凌晨3时　香树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