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来家国》纪实散文）

直到看到中国核工业集团某部在老家的项目经理部招牌，我才终于相信当年父亲给我讲的农民提取铀精矿故事的真实性。

于是，趁这次返乡，请父亲把当时的情景再作一次描述。因为那时我始终不相信老家有高品位的铀矿，而且是在近乎文盲的我的爸爸的领导下，由更多的文盲进行提炼加工出来的——

大跃进年代，老爸是武陵山区某区的区委书记。有一天，县委书记带着四川某地质大队的人，入驻老爸所在的h区，同时还有几个苏联专家。不久，一场开矿炼矿的人民战争，在父亲的组织下打响了。

矿石几乎是露天开采，但那时只有火药进行爆破，其爆破力非常有限，只因为人们干劲大，不到一个月，就采出了好几十吨原矿。原矿铀含量高达万分之八。

在那个没有电也没有电机的时代，作选矿加工，我们只有从父亲的描述中，想象它的宏大场面。

先说破碎。用人工加手锤，把石头敲成粒状，然后，再用土家族人舂谷子的怼，舂。那可是几十台怼同时舂，一边舂一边用细筛子筛选，直到达到专家要求的细度。需知，怼窝是石头做的，以硬度都差不多的石头砸石头，几十吨矿石舂下来，早已经报废了好多怼窝。那上百个男工妇女舂碓筛选的场面，在石头与石头碰撞的轰隆声中，好不热闹。

再就是冶炼了。这个工序也许应该属于还原焙烧吧。没有电，没有焙烧炉，自然是土法土炭焙烧了。老家的小镇四面环山，几乎就是原始森林一片。人们砍倒了大树，父亲讲，最大的树，十多个人砍，往往要两三天才能砍倒一颗。再把树烧成木炭。这一拨人马又是几百号，一个月下来，几万斤木炭如山一样堆积。

用土窑子焙烧，开始20天，都没有达到专家要求的温度。不是温度高了就是低了。土窑子升温，靠的是流传了几千年的手拉风箱。六月天，农民们光着身子，一个窑子好几台风箱，两人一组，轮流推拉，汗流如注。

然后就是酸浸。把各家各户的大水缸收集起来，必须是杉木为原料的水缸，因为杉木耐酸。矿粉和水先放在木缸里，然后缓缓加酸，再进行人工搅拌。这个过程，生产的人最痛苦，酸化反应，呛得人鼻涕和眼泪直流。半个月下来，还是提不出需要的精矿，原因是温度不够。聪明的人们，就把木缸架在大铁锅上，底下烧柴火升温，上面人工搅拌。那些搅拌的人，一做就是一个钟头，轮流替换。——如果他们中还有人健在，共和国真应该给他们进行全额医疗保险。

压滤。农民们采用了作豆腐的方法，进行压滤。浸出来的硫酸铀溶液，经冷却，用滤布过滤。几十架滤布，挂在高处，像滤豆腐一样，摇晃着滤架，扭动着腰身，动作节奏、和谐、优美。妇女们滤了半个月，最后压缩烘干，成为铀精矿时，不过两公斤。

于是，全区人民敲锣打鼓，把这个上千人参与的耗时近三个月的金宝贝，送到县城，县里也作为特大成果上报省里，再上报国家。父亲讲，当时没有报道。我们县自己有报子，都不准报道。知道他们生产的东西是叫铀的，区里只有爸爸一个人，都是地质队和专家撤走的头一天，告诉他的，而且要求一定要用党性作保证，不准外传。

半年以后，h区因为生产铀精矿有功，国家直接奖励了5万元。（那个时候的5万元，可不是小数。）出于保密的需要，没有精神奖。

50年过去了，当我们今天已经成为世界公认的核大国，当我们的核利用已经为国家和人类作出了巨大贡献，当共和国以60年华诞的隆重庆典来彰显我们强大的时候，我把这个自己一直不相信的老故事讲给大家。在那个匪夷所思的年代，我们的人民曾经以多么匪夷所思的方式，为国家的安全和科技作出了巨大贡献。

它也许是人类历史上，以最原始的方法生产最现代武器的中国神话。而这个神话，就发生在我的故乡。创造这个神话的领导者之一就是我的老爸，还有那无数的无知农民。其实，直到今天，家乡的农民还不知道，核辐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把这段可以写进中国核工业发展史的故事写出来，心情激动而沉重。我激动于武陵山人坚韧的意志和不屈的创造，我为当年国家的贫弱和家乡农民的愚昧而沉重。60年国庆，当天安门前，我们向世界展示我国的核打击力量那刻，我看到老爸的脸，堆满了微笑。老爸不知道，正是他们50年前的奉献，才有今天强大的国防。而共和国今天的强大，老爸知道，所以笑得如此开心。

大跃进时代，我们创造过多少人间奇迹，以千年土法提取铀精矿，就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例。我为父亲曾经是创造这个奇迹的普通一兵而骄傲。

——共和国不会忘记，就像我不会忘记父亲的养育之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