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农历七月半都是故乡传统的烧纸钱包袱,为已故先祖们送行的日子。听村里的上辈人讲起:每到七月初一,家族里所有已故的先祖们都会相约返回子孙后代的家中,视察他们一年的五谷收成,家庭氛围以及经济状况等情况,反正是事无巨细。以便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分别于冥冥之中以相应的庇护。此行视察一共持续半月之久,一直延续到七月半方始结束,待子孙后辈们烧过纸钱,先祖们各自领了,才挥泪告别。所以,每年的七月半,也就是先祖们离去的日子,天空都会下雨,那是先祖们不舍的眼泪呢。
早在遥远的童年时期,这种理论我就曾千百次地听叔伯婶婶们讲起,而他们在舒述时尽皆神情肃穆,一脸虔诚,不待开口已是有了几分虔意,总听得我脊背发凉,毛骨悚然。而今,几十年过去了,他们当中的大半人都已故去,只剩下一个个名讳,承接在包袱封面的家族链条里。只不知,他们的灵魂能否在冥冥之中与先辈们重逢,并于每年的七月初一返回我日渐萧条的故乡。村里的青壮年们纷纷外出四处打工去了,就连我也早在县城安居,要逐个寻找,怕是很难了吧?
这些年由于在医院工作的缘故,虽然职位不高却也是事务缠身,所以每年的七月半我都甚少回去。只有哥哥在我已日渐疏远的故乡年复一年的烧着纸钱。哥哥大我有整整十岁,加上长年累月地在旷野间劳作日晒雨淋的,形体和外貌上都显示出了远远超越年龄的衰老。尤其是近几年,我发觉他弯腰背驼的模样越发像极了父亲,不怒而自威。如果几天不刮胡须,那种父辈的霜威和沧桑便益发彰显出来。他的三个儿子皆已长大成人,只是都不求上进,学业未成就先后到广东打工去了,剩下他一人落寞地苦守着家里的几亩薄地。
今年的七月半我说不得要返乡一趟。一来因为母亲的再三催促和抱怨,二来因为马上读研的缘故刚好有几日之暇。其三,是因为父亲的病。
算起来,父亲的病情有好些年月了。几十年抽劣质香烟的经历,使得他的胸廓高高鼓起,桶状的胸廓因为缺少足够的舒缩空间而使得他呼吸艰难夜不能寐,每到深夜,他都只能半坐在床头大口吸气——慢性阻塞性肺气肿加上心功能不全,父亲的足跗和眼睑都出现了浮肿。
作为医生,我对于父亲的病情是心知肚明的。这些年来一直做着持续的治疗,甚至每年利用职务之便让他住上几次院。可所有这一切皆只能算是对症维持治疗。治疗期间症状缓解一些,待几天过去,他的症情便复如故。就如这次吧,我刚安排父亲住过一次院,调养一周余,可他回去还不到五天,就在电话中声称自己快不行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濒死感,正一阵一阵一天一天摧毁着父亲生存的意志。
我是农历七月十四返回家乡的。虽然是个传统节日,可家乡还是因为在住人数的稀少显示出了它惯有的萧条。我揣在口袋里的两包香烟甚至都没有分出去一半。这要在春节期间,恐怕连五包也不够分的。
家门口的那只大黄狗已经长得高大壮实了,见我上前因为似曾相识不冷不热地吠了一声,接着母亲从窗口上探出头来。
跨过大门门槛,我便看见了低垂着头斜靠在躺椅上的父亲,父亲却俨然换了个人似的:面容一片黧黑,双目深凹下去眼神呆滞而缺乏光彩,只有颌下花白的胡须虽稀疏却根根竖立着,昭示着无穷的生机。见我进门,父亲努力坐直了身躯,抬抬手示意我坐下。接着调匀呼吸问起我的近况来。粗重的呼吸声中父亲事无巨细地一直不停地问这问那:问我家人状况,问我即将展开的学业,问我的经济状况……唯恐遗漏什么似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直问了个遍。好像此时不问,就再也没有机会问起似的。直问得我眼睛涩涩的。
其实年初父亲还和我们住在一起,帮着照看他顽皮的小孙子。那时他还能循摸着楼梯上下六楼,还能颤抖着双手为我们煮饭洗碗。如果时间再往回溯,父亲此时应该顶着炎炎烈日挥汗如雨地在旷野间劳作,步子或许不轻便却绝对舒坦。在他经历的七十多年生涯里,父亲究竟流了多少汗,洒了多少血,做了多少事,走了多少路……恐怕也唯有上苍知晓了。那个当年英俊潇洒风风火火的村支书,何以竟衰老到了今天这般光景?他体内曾经勃发的青春、活力、热情、梦想……而今都到哪去了呢?
回家前,我以每个三毛的价格在县城买了四十个包袱,原以为已经够了。父亲却说要再包一些。祖人可多着呢,自“昌”字辈以下一个也不要落下。“他们就是我们的根呀,家谱可不要丢了!”说着,父亲自己动手包起包袱来。在做这些事情时,父亲的呼吸莫名竟平稳了许多。那种父辈的霜威显露无遗,我的心情也随之变得凝重起来。
包好包袱,父亲叫母亲取来笔,就他说我写认真填写封面来。那些久已湮没在岁月风尘里的先祖名字,父亲却一直清晰地牢记着,一边讲名字还一边介绍他们的字号和掌故,如数家珍。
填罢封面,父亲找出一张白纸,让我把先祖的名讳一一抄录下来,又小心翼翼叠好嘱我小心保存。那种一丝不苟的认真劲儿,直教人无端肃穆。一个下意识的感觉是:父亲俨然在给自己的儿子交待后事。或许是他自知时日无多了,又或者是他欲借此告诫即将远离的儿子:先祖和故乡才该是他们不离不弃的根系呀。
生老病死总是人生必经的历程。我不知道父亲何时会舍我而去,何时起他也便变成七月半包袱封面上沉默庄严的一个名字。依理推断,大约在冬季吧。去年冬季,村子就先后走了五个叔伯婶娘。那场皑皑白雪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带走了五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严寒和酷暑是自然设置给老年人的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门槛啊,我不知道父亲还能跨过几道。
生命有时真是很脆弱,最终的结局是消亡。如果那些消失的生命和灵魂不能升入天堂,那么起码也不该让他们沉入地狱吧。生已是艰难不易,死难道也不能获得解脱吗?
作为医生,多年的从医经历使我淡看了死亡的伤悲。一直以来我习惯了麻木地给患者和家属下“病危”、“死亡”通知书,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医学也有它束手无策的时候。却从不曾感受到他们内心深处的悲痛和绝望。却原来,试着去接受亲人消亡的过程其实也不啻让自己也经历一次生死的洗礼。那种渗骨沦肌的痛和绝望啊,一直会陪伴一生。
烧罢包袱,我赶乘末班车往县城折。车厢的喇叭上播放着一首经典老歌:轻轻的,我将离开你。凄美的旋律中,我不禁陷入迷惘。我忽然间混淆了离开和被离开的主宾关系。在父亲、我以及家乡之间,究竟谁是离开者,谁又是被离开者?
一个差不多能够确定的事实是:如果父亲真有一天离开了我们,那么我就不可避免地会距离那个叫做“家乡”的地方越来越远。如此一来,岂不正好与父亲多年来的教诲相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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