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或乡愁是文人墨客经常吟咏的题材,但这里的乡愁,只是空间或时间意义上的距离所造成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虽然他们也有沧桑感与物是人非的感叹,但这种疏离感是可以弥合的,在主人公与故乡之间,并不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
而我,自从离开故乡,每次回去的时候,都会听到身边的某某亲友离开了人世。我的父母亲为了不影响我的情绪,所以从来不会在电话里告诉我这样的消息。只有在我回家的时候才会说起。太多的人走了,以致我很害怕回家。我不愿意再听到类似如此的噩耗。而故乡简直就成了一个死亡地带。
不见故乡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来,故乡只在我的电话里,在我深深浅浅的睡梦里,中秋前夜读了余秋雨的《江南小镇》,斑驳的青灰色像清晨的残梦,交错的双桥坚固而又苍老,没有比这个图像更能概括江南小镇的了,而又没有比这样的江南小镇更能概括故乡的了。
那故乡虽然不是我的故乡。但是,那又分明是我的故乡,门前是街,门后是河,青瓦白墙,木栅花窗,这便有了一帘江南水乡的况味。极尽狭长的街巷里,青石板路已被行人磨得纹理可见。院门开了,有袅娜的少妇端着木盆去水边洗涤。刚好有早升的太阳,一切有喘息的生命就在这幻象的光影里有节律地呼吸着。
老宅前,有一株枝体粗大的银杏树,据祖辈人讲,这颗树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酷夏之时,它总撑起巨硕的冠盖,荫护一方乡里。就是那株银杏树,曾经满头系了红绸,站立水边,宛如新娘,但它不是新娘,嫁出的是姑姑。那个夏天,姑姑就是在那株扎满红绸的银杏树下被人接去的,我永远记得她静静走出老宅时回眸的一瞥,眼里满蓄了清泪,我想那该是门后的河水。
许多年了,那个情节我已经忘记了,直到我出嫁,经过银杏树突然也掉了一地的眼泪时,我才明白,那老宅,那银杏树便是梦开始的地方。就在那梦开始的地方,同样站着我的母亲。中年,很好的身材,她很爱惜头发,平日里总是纹丝不乱。夕阳下坠时分,母亲常会托了脸盆,到老宅外的高脚凳上洗头发。挽了衣袖,细长的脖颈探向水中,一盆子的阳光。在逆水的流水里,母亲瘦薄的身上便有了一轮柔黄的绒边,嵌在我童年的镜框里。
09年春节前,回故乡,那颗银杏树已经不在了,我经过它生长的地方时,脚步慢了下来,父亲也真懂我,他说,因为后村的那颗公树死了,这颗母树也枯死了,我怔了一下,眼晴有点泛潮,一瞬间倒想起童年时,我和小伙伴们在树下追着看新嫁娘的情形,那时候的心情是快乐而绚丽的,大家开心而欣悦。恍惚之间,几十年光阴在指间已然流逝。
回家后,陆续有人来看我,我也不含糊,来男的就发烟,来女的就发糖,来小孩子就发一个小红包,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离开我家时,总会站在院子里对母亲说,你看看你闺女多能干呀!母亲在村人的赞美声中笑着,应酬着。
在村里人看来,能在城里站住脚的人,都是一些不简单的角色,但很少有人去解读这其中的悲苦。无论你生存在哪里,生活赋予我们的更多的却是艰辛,而我们每个人都想衣锦还乡,都想展现出最最光彩的一面,最好是令人刮目的一面,这是每个人的生存目标,一定意义上说:更是人们虚伪的人生目标。
难怪老公每陪我回一次老家就说,回你家真累,七大姑八大姨的不算,还有那些八杆子打不到的邻居,说完这堆话,他最后总不忘记补充一句,我看呀,你就是太张扬太虚伪,你无非就是给人们看,你今天混得不错!
老公说这些话时,我总是微笑不语,我在屋子的抽屉里柜子里东翻翻西看看,四岁的小侄女不知道我找什么,就问,姑姑,你找什么呢,兰心找给你!我摇头,继而便笑,你看到姑姑的毛笔放哪里么?你知道姑姑的那个绣花鞋放哪里了么?
我只是随口一说,我其实并不需要拿出这些东西的,可是兰心却在五分钟之内将它们拿到了我面前,得意的说,姑姑,我看到婆婆放到那个箱子里的!我在兰心脸上亲一口,夸奖她,心儿真聪明!儿子可不干了,着急的说,妈妈,你说,你还要什么东西,我帮你找去,我找得比兰心快!
我说没有了,儿子拉着我的手央求着,好妈妈,你随便说个东西,我帮你找出来好么?我想想便道,那好,你帮我找一个木头枪吧,那个枪是妈妈的爷爷给我削的!儿子怕表妹抢先,便拚命将箱子里的东西往出拿,枪算是找到了,屋子却成了一个混乱的战场,母亲皱着眉头,笑着数落,你呀,和你爸一样,我前面收拾,他就在后面往出拿,说是要看看,可是来来回回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了,也不烦么?
我伏在母亲肩头,吃吃地笑,笑完了就说,妈,我给三爷买了一件棉衣,我要送过去给他!母亲倒是沉默了,兰儿接话,姑姑,太爷爷死了,好可怕,他割破了脖子,流了好多好多血!唉,你三爷呀,既愚昧又可怜,他生了几天病,你三妈和三叔一直在给他看,结果到了晚上时,他居然抺了脖子,等我们发现,人已经死了!
为何你们没有告诉我?二个月前我打电话回来,你们不是说他好好的么?我的声音有点哽咽,母亲说,其实你打电话那天,他刚死,我们不告诉你就怕你伤心受不了,你三爷死的真可怜!我是很少想起三爷的,我偶尔的想起,也无非是无声的祝福,我希望等我回来时,看到他还在,我渴望他枯干的手拉着我问长问短,只是居然不如愿!
晚上,我和老公拿着给三爷买的那件棉衣准备在十字路口烧给他,一个寒夜中的流浪汉瑟缩在稻草垛里,老公和我对望一眼,将棉衣丢了过去给他!流浪汉不停的向我们做着揖,我们牵着手走回家,夜像一张毯子,温柔的向我覆盖上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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