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秋之夜，轻柔的月光，寂静的天籁，如霜的夜色。空气中传来悠悠的箫声，那么凄美，那么婉转，仿若相思的低语在耳畔浅唱低吟，柔软得让人心旌窸窣摇荡，沉醉了一弯银白的月光。王府的后花园里，站着一位白衣胜雪、风雅俊朗的年轻男子，他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眉间满是萧瑟的愁。风骤起，扬起了他的衣襟，他浑然不觉，只有地上的影子被拉长，而他，依旧在全神贯注地吹箫。

树下，一位清秀脱俗、面容绝美的佳人，愁眉暗结，手持一件长袍，痴痴地凝望。丝丝缕缕、幽怨清绝的箫音落在她百转千回的心上。她静静地听着让人心醉而断肠的箫声，黯然神伤。夜凉如水，笼在薄纱下的她有着一张让人怜惜的容颜，肌肤在月光的掩映下有着盈盈的光泽，像雪白的珍珠。

良久，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箫声停了下来。她迎上前，轻声呼唤：“王爷。”男子听见这柔柔的声音，不觉一颤，他缓缓转身，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女子。这样的呼唤仿如隔世，这样的月色，这样熟悉的容颜，盈盈如烟，若诗若画。是她吗？他忘情地抓住她的纤纤玉手，眼里流露着无尽的柔情，喃喃地问道：“芊雪，是你么？是你么？”

女子的心头剧痛，强忍着泪水，眼中混合着复杂的情感，怜惜、依恋、心痛。如此佳期，如许温柔，如许深情，唤的却不是她的名字。她沉吟不语，一些挥之不去的苦涩纠结着深深的痛楚，缀满心头。如若能与他执手到老，做他今生今世的红颜，翩飞进他的心海，那么，就算当姐姐的影子，又何妨？

她终究慢慢地把眸中的晶莹咽下，强颜欢笑，说道：“王爷，我是芊芊。”文涛有些恍惚，脸上微微一怔，仿佛是骤然惊觉，脸上有些许的尴尬。原来这个娟秀淡雅的冰姿女子，只是芊芊，并不是他的芊雪。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温和地说道：“芊芊，这么晚了，你还不歇息么？”

芊芊微微踌躇，轻轻走上前，为文涛披上长袍，怯怯地说道：“王爷，中秋夜，一帘素月如洗。只是月圆人不圆。妾身只求王爷，今夜与妾身共饮一杯，共度佳期。”

文涛苦笑，垂下了头，不敢再望那双酷似芊雪的眼睛，他说道：“芊芊，其实你不必等我的。”

芊芊的眸光里，荡漾着落寞的幽怨，让人看着心生痛楚，她却步步莲花，款款笑迎，一语双关地说道：“王爷是妾身的夫君，无论等多久，妾身终归还是要等的。”文涛心里一震，这样的柔情万种，这样的温婉让他感到愧疚。他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情意呢？可是他心心念念的却是她的亲姐姐芊雪。而眼前人的情意绵绵以及和芊雪相像的面容却教他害怕。他害怕自己总是失神，害怕自己总是把她当作是芊雪，害怕自己伤害了她。

芊芊痴痴地凝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她多想触摸一下他清瘦的面容，用她的柔情抹平他眼中的痛楚。她沉思良久，才呐呐地开口，问道：“王爷又在想念姐姐么？”

文涛抬眼看着芊芊，轻轻地叹息。是呀，良宵美景，中秋月圆，她与谁共？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芊芊是惹人怜爱的，可是他的心里自始至终都是芊雪，再也没有别人能走得进他的心里。

他和芊雪也有过甜蜜的日子。前年的中秋节，他与青梅竹马的芊雪携手花间月下，郎情妾意。他牵着芊雪的手看月圆，定盟约。芊雪娇羞的素妆淡容，浅浅的笑靥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上。而如今，芊雪却成了皇兄的妃子，终究是他无能，辜负了她。芊雪，是他心头永不磨灭的痛。

他答应过芊雪，请父皇赐婚成全，他答应过她，让她当他最美丽的王妃。然而，天意弄人，他还来不及请旨，父皇驾崩，皇兄继位，皇兄的一道圣旨，让芊雪成了惠妃。

圣命不能违，姻缘错落。进宫前的那一日，瓢泼大雨，他们偷偷地见面。芊雪在他的怀中，泣不成声，喃喃说道：“忘了我，忘了我吧。”文涛紧紧地拥着她，怀中满是她温柔芬芳的气息，那样朦胧，又是那样真切。即使梨花带雨，即使满脸憔悴，依旧无法掩盖她的风华。她总是让他感觉晕眩，她总是让他感到情不自禁。她的哀怨缠绵，盈盈绕绕，流淌进他的心里。

芊雪终究是进了宫，成了文涛的皇嫂。此后，他只能远远地遥望她。起初，她是冠宠后宫的，万千宠爱在一身。也许是她终日哀愁，落落寡欢，皇帝终于渐渐地冷落了她。她在皇宫里是不快乐的，她的眉间总是带着浅浅的忧愁，她总是那样的萧索。深宫寂寞，忧伤无处诉说，她只有把满腔心事寄予琴音，诉说着千古的相思之情。而那样忧伤的曲调，也只有他能听得懂。

好不容易有了一次独处的机会，文涛与芊雪无语凝望，她和他的眼中都流露出炽热而痛苦的光芒。良久，她才悠悠地告诉他，一直站在他们身边的芊芊——她的亲妹妹，其实早就爱上他，她会求皇帝赐婚，成全他和芊芊。他使劲摇头，断然拒绝。她却平静地说道：“文涛，芊芊是我唯一的妹妹，她对你情深意重。以后好好待她，与她恩爱相守。我把她交给你了。”

风无声，月光依旧是那样的温柔，然而有谁能解，那些滑落在风里的如烟往事？文涛摇了摇头，想摆脱往日凄美如花的记忆。他抬头望月，神色黯然，在他的心里，最美的月色也抵不上芊雪的开怀一笑。

（二）

文涛回转心神，看着芊芊，眼神盛满凄清与落寞，黯然说道：“还能想么？她已经贵为当今惠妃，是我的皇嫂。唉！芊芊，更深露冻，赶快回房歇息吧。”

芊芊心中忽觉莫名痛楚，她眼中依然充满期待，怯怯地恳求道：“王爷，酒菜已经准备好了。求你，只今夜，与妾身一同赏月，共饮一杯，好么？”

文涛本能的正要拒绝，抬头看见芊芊满眼的期待，盈盈秋水清澈哀婉，像极了芊雪。芊雪，那是你柔柔的目光交织在我的眸光里吗？文涛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芊雪的托付。再多的不愿意，也抵不过芊雪的嘱咐。他有点无奈，长叹一声，说道：“好吧。”

芊芊看见他答应了，喜不自禁，赶忙轻移莲步，穿过回廊，雀跃地走进她的房中。文涛跟在她后面，看到她为自己答应了这个小小的要求而无尽欢喜，心里不由得涌起了一丝愧疚。

芊芊成为他的王妃以后，他待她是极好的，给她锦衣玉食，王府上下也对她尊重爱戴。只是，文涛从没在她的房里过夜。新婚之夜，文涛挑开她的红头盖，差点就以为娶回来的是芊雪。然而，她却终究不是她。满屋子的喜庆刺痛了文涛的眼睛，他借酒消愁，想着芊雪，在芊芊的身旁和衣而眠。

此后，文涛再也没有踏进芊芊的房间。文涛坐在芊芊的对面，心里暗道：“唉，原是我辜负了她。”芊芊看着文涛恍惚的神色，心中百感交集。文涛，韶华暗换，我朱颜瘦损，你可曾看得见？我最多的温柔，最多的等待，依然抵不过姐姐的展颜一笑么？她信手低眉，轻轻地说道：“王爷稍侯，妾身命人把菜热了再端上来。”文涛忙拉着她的衣袖，说道：“芊芊，不用了，你且坐下，我们只管喝酒。”

芊芊应声落座，为他斟了满满的一杯酒，正要说话，只见文涛一饮而尽，再无言地自顾斟酒。芊芊心里难过，他有多久没和她坐得这么近了？她那么爱他，甘愿为他做任何事，而他的心里却从来没有过她。无论她多么温婉，无论她多么娴淑，他的眼里心里却只有她的姐姐。如此良辰美景，无言相对。她突然觉得很委屈，拉着他的衣袖，泪水就这么不听话地流下来。她的思念与守候，执着与期盼，一声声，一句句，飘荡在银辉映照的黑夜尽头。

文涛看见芊芊突然落泪，有点着急，他笨拙地替她拭去泪水，喃喃说道：“芊芊，原是我亏欠了她。”芊芊再也忍不住，伏在他的怀里，哭着说道：“王爷，你别这样，圣命难违，你没有亏欠姐姐，你亏欠的是你自己呀。君王恩宠，她已贵为惠妃，王爷，你忘记她吧。”

文涛悠悠长叹一声，仿佛有什么，刺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他凄然说道：“要是我早一些请父皇赐婚，她就是我的王妃了，也不会在宫中受尽冷落寂寥。”芊芊心如刀绞，珠泪涟涟：“王爷只知道为姐姐伤心难过，你可曾想过妾身也是长夜寂寞，孤寝难眠？”

文涛闻言心里一震，眼前人的泪水和泣诉惹起了他对芊雪的思念，也使他对芊芊更加愧疚。他已经辜负了芊雪，如今又辜负了芊芊，他该如何承担这样深重的爱？他捧起芊芊的脸儿，那样绝美的容颜，那样凄婉，那样柔弱。他仿佛在她伤痛的眼眸中又看见了芊雪的影子，她的软语低诉，已经把他的心揉碎了。他不忍再看见她伤心欲绝的模样，轻轻地揽着她，低声说道：“别哭，别哭。”

芊芊看着他如许沉醉的眼神，还有那低低的呼唤，心中无由的再度酸楚起来。他分明又把她当作是姐姐了，如此深情的眼光，如此温柔的呼唤，他只为芊雪。她用力地抓住他的手，哭着说道：“文涛，好好爱我，我是你的王妃，今夜别走，为我留下，好么？”

文涛的眼中盛满了痴狂和沉醉，芊雪和芊芊的面容在他的眼中交替出现，他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心爱的芊雪还是无辜的芊芊？那样深的伤痛刺得他的心在滴血，他说过不许她流泪的，他说过要让她快乐的。

他终于不自觉地低头吻去她满脸的泪水，他无比专注地凝视着她带泪的双眸，无比温柔地说道：“我不许你再流泪……”芊芊明明知道他吻的不是自己，他贪恋的只是另外一个女子，可她依旧满足，能得到他的爱，就算是当姐姐的影子又何妨？芊芊紧紧地抱着他，含泪微笑：“文涛……”

文涛终于再度伸出手，用力地拥着她，仿佛害怕再度失去，她的身上满是柔情蜜意，她的身上满是芬芳的气息，感觉是如此真切，她不再是文涛日夜眷念的梦，她在他的怀里，深情万种，温柔缱绻。他吻着她，低声唤道：“芊雪……”

夜深了，如水的月色洒落在树丛中，满天星斗依旧璀璨，窗外的萤火在飞舞。风吹动，房中的烛火摇曳不定，瞬间熄灭，只余一室的沉寂……

（三）

芊芊心里明白，自己只是姐姐的替身，每当文涛抱着她，口中却呼唤着姐姐的名字时，她的心会剧痛，可是她心甘情愿，只要文涛快乐，只要文涛肯对她垂怜，她无怨无悔。

新年过后，芊芊怀了身孕，文涛对她百般迁就体贴。芊芊的眼中越来越温柔，她的笑容也越来越醉人。她甜甜地想：等生下孩儿，也许他就会把心思放在孩儿身上，渐渐地把姐姐淡忘。也许，他以后会真心爱上我们俩母子。有了孩儿就有了希望。文涛，我等着你来爱我。

就在芊芊甜蜜地做着美梦的时候，边疆告急。朝堂上，文涛主动请缨，要领兵到沙场作战。

消息传回王府，芊芊痛彻心扉，哽咽难言，难道，这就是爱的宿命么？待文涛回府，她扑在文涛的怀里，哭着说道：“王爷，你不为妾身着想，也得为未出世的孩儿着想呀，你怎么……你怎么忍心离开我们？”看着芊芊满脸的泪容，芊雪忧伤的眼眸又在文涛的脑中掠过，他的心碎了。他轻轻地捧起芊芊的脸，替她抹去泪水，温柔地说道：“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凯旋回来的。”

深夜，他偷偷地潜进芊雪的宫中，他无语，只是怔怔地望着芊雪。芊雪的眼里盈满了泪水，良久才低声说道：“文涛，你一定要凯旋回来。你不能辜负芊芊。”文涛并不答话，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她，像是要把她的容颜刻进他的骨髓里。他突然从芊雪的腰带上拽下一个玉坠子，说道：“把玉坠送给我，我看见它就像是看见你。知道么？芊芊太像你了，我无法面对她，这样对她不公平，我必须远离她。”

芊雪哽咽：“文涛，你终究要回来面对她的。是我错了么？我不该把她托付给你。”

文涛的脸上写满了柔情，眼里是无尽的怜爱。他轻轻说道：“今生无缘，若有来生，定必在红尘中执手相伴，永不分离。”说罢，在她的脸颊上匆匆一吻，毅然离去。芊雪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她轻声哭泣，唤道：“文涛……”

文涛在转身的一瞬，一滴泪水从他的眼眶内滑落，在月光下的他显得是那样的苍凉。天知道，他是多么的不舍！他这次转身，独对天涯，仿佛要埋葬所有无奈的刻骨相思与清愁。而所有无法释怀的眉间事，亦将在轮回中沧桑成一段前生的记忆。

风凄厉地咆哮着，沙场上狼烟滚滚。文涛金盔银甲，英姿飒飒，他骑着战马，在刀光剑影中与敌人奋战，冷不防一支箭随着风声凄厉地呼叫，向着文涛的心口飞射而来。文涛躲避不及，第二箭又紧跟而来，他终于从战马上跌下来。

文涛浑然不顾身上的剧痛，他颤抖地从怀中掏出芊雪的玉坠子，放在唇边亲吻，眼中溢满不舍与柔情：“芊雪，我亏欠了你，我也终于辜负了芊芊。”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却看见一位绝世佳人盈盈浅笑，向他走来。可是，他依旧分不清她是芊雪还是芊芊。漫天黄沙翻滚，文涛的意识渐渐消失……

皇宫内，芊雪再也抑制不了，她扑在桌子上痛哭，文涛离世，她还能独自苟活么？良久，芊雪擦干泪痕，为自己涂上淡淡的妆容，一抹红妆，如桃花初绽。她穿上一件粉色的纱衣，看上去清丽而飘逸。文涛最喜欢她穿粉色的衣裳。她斟了满满的一杯毒酒，向着远方眺望，露出了浅浅的笑靥，喃喃自语：“文涛，等着我。所有缠绵的如烟旧事，终于随风而逝。奈何桥上，芊雪生生世世与你相伴。”

酒，一饮而尽。风，轻轻吹动，芊雪的衣裙随风飘扬。她轻盈地走进庭院中的花丛里，安静地睡去，眼角滑下幸福的泪水：“文涛，我们终于可以团聚了，再也不会分离……”她的意识开始游离，花丛中的她却是快乐而安详……

王府里，王妃芊芊百转千回，愁颜不展，点点滴滴的爱与痛，再度漫过心头。心若游丝，泪滴千行，锥心的天人永隔，让她的梦彻底破灭。此后的浮尘路上，她将孑然一身，以清泪度过每一个孤寂的日日夜夜。她抱着刚出生的小王爷，痛不欲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