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下落的时候,天空扬起了一把一把的糖,和喜饼。高粱饴,大虾酥,扁的喜饼,圆的喜饼,心上无一例外点了一个红点儿,身上无一例外散发着暖暖的甜香。我和伙伴们扑向空中,飞快地捡拾,不知谁踩了谁的脚。
突然地,安静下来。轿帘开了,羞答答的新娘子在俩人的搀扶下慢慢落地,步出轿门,姗姗、姗姗向喜屋而去。我们又忽地一拥而入,门口的老孟婶伸着胳膊:“小孩家的,吃糖去!”但我还是从她胳膊底下溜过去了,谁叫我属猫(同伴们都这么叫我)。
新娘子被揭起了盖头。乌黑的发,左右两鬓各插了鲜丽的花儿;两道俊眉,一双含情却稍现泪光和窘迫的眼;面若桃花,小嘴儿抿着。真是一个可人儿。我听见了大刘嘿嘿的痴笑。
我讨厌他。我掏出一块儿硬糖,狠狠砸他背上。老孟婶又狠狠瞪了我一眼。
太不公平了。一个花似的20岁的女孩,要嫁给有名的驼背斜眼的大刘。只因这个女孩的家穷,要换出3000元的学费给大弟、二弟,只因大刘的爹是村里首发的富户。鬼知道他是怎么赚的钱!
大家闹洞房了,新娘和新郎被喂红线拴着的栗子和花生。线很长,持着的人故意摇摇晃晃的,眼看要到口了,那人却倏地挪开了。新郎啃了一下新娘。大家哄笑起来。我看见新娘的眼里泪花更大了。
妈说:你得叫新娘“秋嫂”,比你大14岁呢。我却不能接受。她是我的姐姐。
院西墙头搭着一面木梯,平时撂砖葺房用。清晨,我悄悄爬上梯子,窥视“秋嫂”的动静。
她或许早就起来了,穿着大红袄,袄上有明暗的红鸳鸯,正在清扫院子,把昨儿的花炮、喜纸一一扫除。一下,一下,那些洋溢着喜庆的锡纸就俘虏在尖曲的竹帚底下。转身,我又看见了她好看的面容,只不过多了一些平静。
我对妈妈说:“糟蹋了一个好姐姐。”妈妈要掌我的嘴:“胡说。”
结婚后,大刘勤快了许多,跟前村的二柱租了一辆货车,从西滩拉沙,运到40里路外的沙场,刚好够“秋嫂”的娘家路一趟。“秋嫂”,则每天在院子里忙活,汲水,扫地,喂鸡、鸭、鹅,还在大门里侧种了几枝蔷薇。夏天的时候,蔷薇花都开了,艳艳的招人喜欢,招蜜蜂蝴蝶儿喜欢,“秋嫂”家的院子,就恍如一个小花园。
又过一年,秋嫂的儿子出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倒不随他爸,又矮又驼又只有眼白。
可惜的是,好日子没持续多久,一日大刘酗酒驾车,在公路s型疾驰的时候,不小心翻到坡沟里,一命呜呼。
我们都嘘叹,想秋嫂的命真真苦。秋嫂家的蔷薇,从此落了好几茬,再没长起来。
但秋嫂,毕竟还是那个秋嫂,那么的白净、细气。
一日,我听妈妈说:这个无赖,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细听了听,原来,是秋嫂到自家韭菜地里施肥,挑了俩桶,后街的光棍严增故意一扭身,秋嫂桶里的粪肥一不小心洒到了严增的裤管上。严增耍赖,非要秋嫂帮着洗衣服;秋嫂将衣服洗了,严增却时不时找借口来敲秋嫂家的大门,吓得秋嫂,将自己封闭起来,大门不出,二门不入。
也有正经来提亲的,说:秋嫂呀,看开点儿,一个女人太累了,地要种,活要干,老得很哟。但秋嫂不为所动。
转眼又是三个春暑。一天,我去秋嫂院里捡踢飞的毽子,看见秋嫂,正猫着腰植蔷薇树,一个土窝一个土窝儿。秋嫂小心地将挑好的根茎埋进去,用铁锨实实抔平,浇上水;5岁的儿子,正在院里飞来跑去玩纸飞机。
我心头一热,“秋嫂,我来帮你吧。”秋嫂转身看见我,粲然一笑。
我多么希望,这些蔷薇,赶明儿就能开出艳艳的花儿来呀。
-全文完-
▷ 进入疏山梅影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