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焖地锅老白杨

发表于-2009年10月03日 上午10:32评论-2条

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偷吃太上老君的金丹,被老君领回放在八卦炉中,炼了七七四十九天……那大圣却跳将出来,一脚蹬翻八卦炉,有几块砖头掉落人间,化作八百里火焰山……五百年后,还得孙悟空借来芭蕉扇才把火扇灭。不知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熄灭了的火焰山不长草,土是灰黄色,就像烧过的灰烬,层层叠叠环绕着一块丘陵。毛主[xi]号召“靠山,挖洞,不称王”之后的某一天,一架飞机飞过这片丘陵,机上一人叹道:“呜咴呀,好一块风水宝地。”俨然《杨家将》中寇老西口吻。

于是,这里成为我国航天航空的摇篮。

从西面八方赶来的有志之士,在苍茫的大地上描绘蓝图。

他们的孩子就像蒲公英的种子,在漫漫高原上自由飞翔。

今天是星期天,下午,大河、清华、小生、乔戈几个小朋友早约好去焖地锅,他们昨天放学后在老乡地里挖出小半麻袋土豆来,存放在黑刺林密处。秋天,地里的土豆有碗口大,老乡成车成车运回家,除去留够过冬的那份,余下的可以卖不少钱呢。土豆的产量太高了,老乡翻地的态度就有些随意,加上土豆的根茎庞大复杂,总也不可能一网打尽,就像花生地里总有遗落的花生,麦地里总有遗落的麦穗。大河他们没用多少功夫就挖了一大堆,再挖,该抬不动了。

他们一上午窝在家里完成作业,好让休息在家的父母答应他们下午出去玩。父亲和母亲们很少能顾及孩子,他们要洗换下来的衣服,打扫一周的房间,还要抽空去洗个澡……要是加班看图纸,就得取消上述劳作中的一项或几项。日子总是那样紧张。这些创业者紧张惯了,反而不觉得紧张。他们在紧张的生活中充实、快乐。孩子们在大自然中成长,一个个自信、健康,活力四射。学习,好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到了野外,小生挖地锅,大河带着清华去黑刺林取麻袋,乔戈和他们一处去,只不过他的任务是捡树枝。小生是挖地锅的好手,这大概也应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句古话。小家伙干什么像什么,有模有样的,就是学习不那么心灵手巧,但这无碍乎他在同学中的威望。小生这孩子平时沉默寡言,一副忧郁的神情,比他的年龄多了一份深沉。他选了一片土均匀的坡地,用小铲清理出一个平面,向下修出一个竖斜面,然后往里挖出一个穹窿。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一条田鼠洞,挖着挖着拐弯了。还有一条树根,很结实,不过没有造成大的妨碍。附近并没有大树,地里怎么会有树根呢?小生没有多想。一只老鸹子在他头顶盘旋了几圈,好像看明白了他要做什么,高兴地“呱——”了一声飞走了。这时候,大河和清华抬着麻袋回来。乔戈随即也回来了,他背着一大捆枯树枝。接下来,大河和清华要去找土坯,乔戈则还要去捡两回树枝才能够用。小生已经把穹窿挖好,下面是至关重要的开天窗,这是地锅的关键部位,开不好会前功尽弃。就是说,现在,穹窿的上方只有一搾厚,许多人在它上面开天窗的时候会出现塌方,那样还不如直接挖个大坑呢。小生从里面往上,三下五除二就在地面露出他的铲头。于是,改用手从上往下一点点抠着,扩大着,大河和清华就回来了。

大河和清华每人搬着好几块土坯,从小肚子直摞到胸前。他们刚一到就把土坯撩在地上,长喘气道:“累死我了,累死我了。”有的土坯摔断了,乔戈说:“不会轻点放?看都碎了。”小生沉着声音说:“没事。”手并没有停止。清华爬过来就要伸手,小生挡开他的手臂说:“躲远点,别压塌了。”他们的衣服早沾满了泥土。

大西北没有火烧的砖,所谓砖,就是土坯。《牧马人》中有许灵均打土坯的镜头。那时候,朱时茂多年轻啊,丛姗还没走出大学校门。其实,那时候能打土坯盖房子算好生活了,大多数用木板两边一夹,中间填上和了草或头发的泥,干了,就是墙。

一会儿,小生就开好了天窗——其实,天窗就是灶火的口,底下烧火,上面坐锅。只不过,他们没有锅。具体说,他们根本没有带锅。

大西北的游牧民族,在广袤的大地上漂泊。他们居无定所,逐水草生活。他们在马背上行走,吃饭,只需要一把刀一口锅。刀,只用来割肉。洗菜、和面、烧水,煮饭全靠锅。他们做揪面片,拉面,刀削面,手抓饭,不用菜板面板,红白案的概念全在一口锅里。焖地锅也是游牧民族的发明,简单到了不用刀也不用锅。

大河昨晚回家挨了打。原因不能怪他,或者主要不怪他,他打扫卫生回家晚了一点点,爸爸责问他,他觉得有理,顶了嘴,爸爸就用擀面杖打了他好几下。爸爸本来就脾气暴躁,性格有些粗鲁,有多喝了几杯老酒。大河的眼睛有些红,脸上面面的。他喑哑这嗓子说:“开始吧。”小生说:“再等等。”大河说:“还等啥呀。”小生笑笑说:“等我歇会儿。”大河就笑了,扬扬手说:“我来,你歇着吧。”小生就懒洋洋走到一边,看大河用小铲子把土坯铲成一头大一头略小的楔子形状,说:“短点儿,不用那么长。”清华过来帮忙把楔好的掰成两半。

乔戈背回来的枯树枝好大一堆。他现在没事干,望着远处的黑刺林发呆。小生说:“你没去够啊,还望那看。”乔戈说:“不是。”乔戈高高大大的,四个人里数他魁梧,也数他害羞。他这样说着脸就红了红。小生说:“你遇见大姑娘了吧。小心人家把你抓去当倒插门女婿。”乔戈的脸更红了,嘴皮子动了好几动,好一会儿说:“才不是。”小生就大笑着躺倒在他挖出来的土堆上,望着瓦蓝蓝天空中白花花的云朵赶集样飘过,唱道:

青海好,青海好,青海的山上不长草;

青海好,青海好,青海的屋顶把马跑;

青海好,青海好,青海的大姑娘不洗澡。

乔戈不理他,自言自语:“真奇怪。”

大河和清华铲好土坯,叫小生:“好了。”他俩不敢往下冒进。去年,他俩把地锅垒塌了,灰鼻子土脸好不丧气。

小生从土堆上一跃而起。天不早了,得抓紧时间。

乔戈还在发呆,没听见大伙儿叫他。他说:“是谁呢?干什么呢?真奇怪。”

小生随手取来大河、清华铲好的土坯,在灶口围成一个圆圈,然后一圈圈垒,越垒口越小……他心不在焉,实际心中有数,先用铲的平整的大的,越往上越用小的。封口的时候,几个人都提心吊胆的,恐怕这个地锅会轰然坍塌。大河铲完土坯,恢复了一点自信,打趣说:“阿童木都会害怕,你们怕不怕?”清华忙凑过来:“机器人还知道害怕啊?”大河说:“你昨天没看电视?”清华摇摇头。这几个好朋友,只有大河家有电视。那时候有电视的人家凤毛麟角,尽管只是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可是大河的爸爸经常醉酒,样子又凶霸霸的,众人都怕他,不敢去他家看电视。

小生把一块长条形的土坯插在最后的收口上,地锅的口就被封上了。很多人在最后封口的时候会塌方,塌方也不碍事,重来就是,怕的是烧着烧着还没烧透塌方,那就恶心了。

大伙儿发出一声惊呼,算是对小生的奖赏。一只草原雄鹰在瓦蓝的天空盘旋,好像一帧精巧的剪影。它凶悍异常,不仅叼地上的小鸡,草原上的羔羊也不能幸免。这时候,它发现猎物,向下俯冲,自由落体一般,比自由落体携带着风,呼啸而来。他的眼睛又黑又亮,透出犀利凶狠的光芒,就像最好的画师刚刚用新调的颜料点上似的。

这几个伙伴望了一会儿,鹰飞远了。清华问大河:“昨天演的啥?”大河说:“阿童木和他妹妹让茶水博士给装上胆,他们就知道害怕了,干什么都会害怕。”乔戈也收回出神的目光,专心听大河讲日本动画连续剧《铁臂阿童木》故事。

“为啥装上胆呀?”从胜利的喜悦中走出来的小生问。“他们原先没有胆吗?”大河说:“他们原先不害怕是因为没有安装胆,装上胆才知道害怕。”小生就说:“真逗,没有胆的时候不害怕,有胆了反而会害怕。”

乔戈没听明白,问:“那为啥装上胆啊?”大河说:“因为他们想做真正的人。”“那后来呢?”“后来又把胆去掉了。”“噢——”

小生垒好的地锅有三搾高,好像非洲白蚁露出地表的洞穴,只不过要粗的多,更像一座大坟。

大河看见一只耗子在地锅灶底探出头来,倏忽就不见了,大喊一声:“耗子。”奔到地锅前,想来个瓮中捉鳖。小生跟着咋呼:“快生火,看狡猾的耗子往哪儿跑。”开始在底下生火。引火之物是从谁家煤球房上撕下来的一小块油毛毡。

青烟飘起,火苗乱窜。清华拿着一只拇指粗细黑褐色的蛹,指挥它的尾巴指向东南西北,仿佛驯化海豚在湛蓝海面的舞蹈。他演示了几下,走到大河跟前说:“看我这个蛹,神了,叫他指哪儿就指哪儿。”见大河投来怀疑的眼神,就说:“不信,你试试。”大河用拇指食指中指拈过蛹,说:“东。”蛹的尾巴果然指向东。大河说:“南。”蛹的尾巴果然指向南。大河大喊一声:“北。”蛹的尾巴停住,大河刚想再喊,蛹的尾巴试探性摆了一下,突然指向北。大河说:“神了,哪儿弄的。”清华比大河还高兴,满面红光道:“好吧。”接过蛹,吹了声口哨,就是不告诉他哪儿弄的。大河追问:“说呀。”清华说:“你要喜欢,送给你。”大河大喜道:“真的?”又把蛹拈过来。清华贴近道:“今天你爸是不是出差了?晚上,去你家看电视吧?”大河冲蛹喊:“东。”清华拦住他,低声道:“晚上我去你家,再弄一只更好的。”

乔戈和小生烧火,长枯树枝被折断送进灶膛。乔戈突然说:“嘿,忘了,谁吃沙枣。”大伙儿望向乔戈,才发现乔戈上衣口袋鼓囊囊的。乔戈高大魁梧,衣服也大。衣服大,口袋当然也大,更叫人兴奋的是,他的两个口袋都是鼓囊囊的。乔戈在班里是第一高峰,乔戈里峰是世界第二高峰。乔戈的爸爸不仅有学问,还有良好的基因。

“哪儿弄的?”大河问。“黑刺林里摘的。”乔戈答。“我怎么没看到?”大河接着问。“咱俩光顾抬土豆搬土坯,哪儿有时间啊。”清华代他答。乔戈神秘地说:“我发现一片沙枣树,简直太多了。”没想到大河那么好奇:“在哪儿?”乔戈看他流哈喇子的馋样,说:“这些还不够你吃啊。”大河有点不好意思,没再说话。

一直专心烧火的小生听在耳里,没搭腔。

乔戈递给他一把沙枣,说:“我烧会儿。”

在荒凉的熄灭了的火焰山上,正像小生唱的,青海的山上不长草。那延绵不断的群山,仿佛经历一场劫难,虽然显得光秃秃的,但自有一种难言的苍茫、自信的磨难、傲岸的辉煌。而点缀其间的黑刺林,与灰灰的灰烬的颜色中,展示生命的坚强。黑刺林里,生长着针茅、芨芨草、罗布麻、野薄荷等奇怪的草。这就是上天的恩赐吧。黑刺林中的沙枣树,极为矮小,不挺拔,也不秀美,很土,贴着地皮生长,就像当地的老乡,只有西北的土地适宜他们生存。

小生把一粒沙枣送到嘴里,咬开皮,沙沙的面面的沙枣肉滑落舌尖,甜甜的,继而是酸酸的,一下勾引出一股口水,嗓子眼就滋润了。然而,几粒之后就是越来越浓的涩,要把口腔拧在一起一股。

“涩吧。”乔戈问。小生没言语,点点头。乔戈接着说:“沙枣树开的小百花那么香,书上说是馥郁的清香,没想到沙枣竟然酸甜之后这么涩。”清华说:“我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一方水土养出的沙枣就这味儿。”小生品着沙枣的味道,尽管他的嘴巴已经僒在一起,依然一粒一粒不停地吃着,好像他和沙枣有仇。其实,他是想起自己过世的爸爸,眼泪已经在眼眶打好几个圈了。他的爸爸是为抢救失火燃烧的设备牺牲的,他的爸爸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他的爸爸带给他无限荣光,组织上为照顾他家的生活,给他的家属工妈妈安排了正式工作。可是,他无法制止自己想爸爸。他一粒一粒不停吃沙枣,不是想凝固眼中的泪水。爸爸第一次给当时还年幼的他吃酸枣,他记得自己刚咬了几下就吐了个一干二净。现在,他想爸爸,想爸爸给自己的第一粒沙枣。他开始喜欢沙枣和沙枣树了。

他不知道,沙枣树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七里香。

这时候,一个老乡朝他们这边走过来。走近了,他们看见那老乡脖子下有一个大气包,把他衬托的很滑稽。清华悄悄说:“那个包里是不都是气儿啊。”没等回答,老乡已经走到跟前了。

“尕娃,拿喏们吇土坯,屁呀打俩。”清华、乔戈听不懂青海话,脸上带着看乐子的神情。小生听懂了,问大河和清华:“土坯哪儿弄的?”大河用手一指说:“那边。”老乡接着说:“喏们吇土坯等着盖屋,被这两个尕娃搬走,阿末遛。”

原来大河和清华偷懒搬了老乡刚打好的土坯。老乡不依不饶,定要这几个孩子赔,不然就要捣毁他们的地锅。没办法,好说歹说,最后答应焖好给他十个土豆他才罢休。老乡没走,蹲在一边抽开旱烟了。

老乡在,他们不敢说说笑笑,心里还怕一会儿老乡再找土豆的茬,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那个乱啊。烧火就认真了许多。一会儿,地锅的土坯就被烧红了。小生把枯树枝扒拉出来,下一步就该把土豆放进去了。但是老乡制止了他。老乡说:“木炭好的狠,都加进去。”起身过来把剩下的枯树枝一股脑填进灶膛,摘下破毡帽,把火扇的旺旺的。等到火烧的正旺的时候,拿过几块土坯挡在灶口,两手堆土,瞬间埋住灶口,一边招手:“洋芋,洋芋。”——老乡很有意思,学城里人管土豆叫洋芋,就像他们想说普通话一样。他不知道城里人很少管土豆叫洋芋的。——大河和小生赶紧把麻袋拖过来,老乡已经把地锅的顶捣掉一个豁口,大伙儿七手八脚往里扔土豆。这个时候一定要抓紧时间,好叫热量散失最少。可又被老乡制止了。老乡打手势叫他们把“洋芋”全倒出来,大的先填,小的后填。这道理显而易见。在老乡的指挥下,土豆和烧红的土坯一层又一层被均匀填入地锅。老乡用剩下的土坯盖在最顶上,命令道:“埋吧。”几个人手忙脚乱倏忽间就把地锅埋了个严严实实,堆起来的灰黄的土俨然一个土丘。忙完这些,四个小孩儿一屁股坐在地上。老乡围着土丘转了一圈又一圈,把土丘踩了又踩,用他自己的普通话说:“漏气,会半生不熟。”

做完这些,老乡挥手说:“尕娃,去玩吧。”意思他在那儿看着。众人怕他,不敢反对,反正没人愿意和他在一起,遂向黑刺林走去。

路上,大河说:“要是那个大脖子把土豆都拿走咋办?”清华附和道:“就是,咋办啊?”乔戈说:“白捡那么多柴火,累死我了。”大河和清华立即揉着胳膊说:“就是,现在胳膊还酸呢。那些土坯沉死了。”小生埋怨道:“还说,都是你俩惹的祸。就是被人家都拿走,也活该。”众人一时无语,悻悻的懊丧着。

一会儿,他们来到一片土坡前,一个个扑通扑通卧倒,没了主心骨一般。他们肚皮贴地趴着,望向远处的工厂。工厂里的烟囱冒着黄烟,显得恐怖神秘。

“咱们去那儿看看吧。”不知谁提议。八九岁的孩子,总是有很强的好奇心和叛逆性格。

“去哪儿?”“工厂里。”“都是铁丝网,进不去。”“我知道有的地方能钻进去。”

他们探头望着土坡下面不远处的铁丝网,一个个小乌龟似的。

“跟我来。”这四个小家伙顾不得拍身上的灰土,向坡下走去。

望山跑死马。下山坡绕过一个很大的坡呢。秋高气爽,太阳还很热烈。天空中的云朵一簇一簇,就像草原上最白的白羊毛纺出的线团。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清华说,大伙儿额头沁出细密的油汗,口干舌燥不愿开口,遂竖起耳朵听清华白虎。“西宁市举办粗脖子比赛,有一个老乡,那脖子粗的,比头都大。冠军的奖牌都没法往脖子上挂。正着急,憋的脖子通红。突然有个野马蜂,落在他的脖子上,一蛰,老乡的脖子就爆炸了,嘭——,主持人可高兴了,能挂奖牌了。可别的选手不愿意,说看他那脖子细的。观众就开始打呼哨,乱死了。老乡更高兴,扭扭脖子,回家了。”

“真的?”大河问。乔戈说:“你刚才做梦呢?”小生也笑着说:“究竟谁在做梦啊。”清华说:“这儿的人为啥脖子都那么粗啊?”大河说:“这儿的人就这样,这是人种,就像非洲的黑人,欧洲的白人。”小生说:“不对,这儿的人得的是一种病,叫大脖子病。”

梦可能是假的,但做梦永远是真的。

说话间,这四个好朋友走到一排铁丝网前。他们本来想去黑刺林摘沙枣,最后竟然鬼使神差来到工厂。铁塔,铁罐,铁的管道纵横交错;烟囱,塔楼,一条长长的铁路线。那里面是神秘的,到处是闲人免进,注意安全的警示牌。他们只有周末让父母带着洗澡才能进去,被反复警告不准乱跑。铁丝网果然被弄出一个豁口,尖锐的铁丝刺上有暗红的血。那是附近老乡的猪的血。老母猪带着自己的猪娃娃四处觅食,有时来到铁丝网附近。猪娃娃钻过铁丝网的缝隙,到工厂里面觅食,猪妈妈遂不顾一切往里冲,撑大铁丝网的同时,浑身被剌出一道道血印子。猪妈妈顾不得这许多。

“咱进去看看吧?”清华提议。老母猪撑开的铁丝网足够大。“里面有啥好看的?”大河问。“有一个花园,里面可多花了,我前几天才看到的”清华说。但小生和乔戈不想进去,乔戈怕挂破衣服,小生要去摘沙枣。清华再次提议分头行动,怂恿大河和他一起钻进去。

铁丝网里面突然出现的几个人让他们完全打消了念头。那是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后面跟着两名背着步枪的民兵,每人手里提着几个电线杆上用来固定电线的磁柱,用铁丝串在一起。干部沿着铁丝网一路巡视,看到老母猪撑开的铁丝网,问这几个孩子:“你们看见谁钻进来了吗?”“没看见。”清华有些慌张,恐怕被干部猜透内心。干部摸摸铁丝刺上的血痂,发现有的铁丝刺上的血痂不见了,仿佛被擦拭过一样。他判断有人从这儿钻进来过。

“你们一直在这附近吗?”干部问。小生回答:“我们刚来。”干部问:“看到什么人了吗?”“没看见。”小生回答。干部就看着剩下的三个孩子。一个一个看他们的脸。

乔戈说:“叔叔,我在黑刺林里看见一个人很可疑,他的衣服好像被什么挂破了……”干部追问:“什么时候?”“有一个小时了。”干部抬腕看看表,说:“你过来吧。”乔戈就要过去,大河拉住他,悄悄说:“别上他的当。”清华害怕了,带着哭腔说:“我们不过去,我们又没做坏事。”干部笑笑,和颜悦色道:“别怕,小鬼,你们都谁看见那个可疑的人了?”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乔戈挺身而出道:“叔叔,我看见了,在黑刺林里。”“就你自己去黑刺林了吗?”干部显然认为这几个小孩应该是在一起玩的。清华不想去,开脱道:“我们焖地锅,他管捡树枝,我们都没见着。”清华和大河害怕,是因为他们的家长管教太严厉,动不动就拳脚相加。乔戈的爸爸讲民主,讲道理,信任孩子,有时还和乔戈谈心。这在清华、大河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而小生,他的爸爸应该是和乔戈的爸爸相类似的人,可是,他已经牺牲了。因此,乔戈有自己的见解,他不但不害怕,还想尽可能配合。“叔叔,我刚一看到那个人就觉得他很可疑。”干部笑笑问:“好样的,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乔戈告诉他爸爸的名字,干部又笑了笑,说:“进来吧,小鬼,我领你去找你爸爸。”大河依然拽着乔戈,低声说:“别去,你爸该打你了。”乔戈安慰他:“不会,放心。”又笑笑说:“给我留几个土豆啊。”就在伙伴惊惶的目光中弓下身形,干部和民兵帮助拉大铁丝网,高大魁梧刚才还怕刮破衣服的乔戈钻了过去。钻过去的乔戈刚刚站直,民兵立即恢复了铁丝网的原型,尾随干部和乔戈走了,连看剩下的几个小孩一眼都没有。

乔戈此去,凶多吉少。伙伴们不约而同这样想。

那个乔戈说的可疑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啊?是干部要找的人吗?会不会连累乔戈啊?如果会,他们几个是不是也逃不脱啊。

这剩下的几个小孩很是惊慌,根本没有去黑刺林的心思了。

当他们垂头丧气回到焖地锅的所在,大脖子戴毡帽的老乡悠然抽着旱烟,说:“去哪儿玩?这么快?”几个孩子无心回答,仿佛对焖在地锅里的土豆已经兴味索然。

老乡以为他们不愿分土豆给自己,宽慰这几个娃娃说:“喏不要你们吇洋芋,你们给喏弄一些盐巴,喏的土坯你们随便怎么使嘛。”老乡这样客气,这几个孩子更不知道怎么答话了。老乡接着说:“喏们吇大脖子,吃你们的盐巴就会好起来。你们吇是海盐,喏们吇是土盐。”他这样一说,孩子们听懂了。小生说:“盐巴我们有,下次给你带点来。”老乡听说,很高兴,说:“尕娃,你们等喏一会儿,喏回家给你们拿馕吃。”。

馕是西北少数民族家家必备的主要食品,类似汉族的饼,制作的时候加入了盐、糖、孜然粉,胡椒粉,洋葱、黑芝麻、清油、酥油、牛奶等作料而独具地方特色。馕有锅盖那么大,有半搾厚,需要在炕洞里烤一整夜,外表金黄、光亮、酥脆,因为是用青稞面做的,有口劲儿不说,吃了还很长力气。

老乡回家拿这样的美味,几个孩子悄悄往肚子里流口水,刚才的惊惶好像烟消云散了。

老乡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拿着半块馕。当他们分了馕大口吃着时,老乡开始帮他们起地锅。他用小铲挖开表层,一股土地热热的潮气带着土豆诱人的焦香飘散开来。可是此时,孩子们的胃口被馕大大抚慰着,土豆只好退居次席了。老乡把焖熟的土豆一个个捡出来,码在一边。这些土豆,经历一场盛大旅游一般,一个个红光满面,笑逐颜开,有的渗出糖汁,有的被土坯顶凹进去一块而显得模样有些可笑。这锅土豆焖的太好了,当他们吃完馕,又吃了两三个土豆之后,无不赞叹这是他们吃到的最好的土豆。他们由此对老乡投去亲切的目光,好像他们从一开始就是朋友。老乡也吃了好几个,也赞叹这是他吃到的最好的土豆,他的气脖子一颤一颤滚动着,好像在为土豆欢呼。

这三个孩子坚持把土豆分成五份。

过几天,小生去到黑刺林深处,找到那片沙枣树,狠狠摘了一把。

后来,乔戈被学校的大喇叭广播表扬了。他们慢慢才听说,乔戈说的那个可疑人被抓住了。只是原因说法不一。有的说他在搞阶级破坏,是反革命分子。那几个磁柱成为证据,因为磁柱的芯里有硫磺,可疑用来做炸药;有的说,他从铁丝网钻进去,是为了偷一些海盐;还有的说,他只是想找到自己的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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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奔月推荐:奔月
☆ 编辑点评 ☆
奔月点评:

过去的故事,已经是历史的回忆。文笔流畅,推荐了。中秋快乐!

文章评论共[2]个
老白杨-评论

感谢奔月推荐本文。中秋快乐!at:2009年10月03日 下午3:58

老牛歌-评论

过去的故事历历在目,好文章。朋友久违了,特来看望。敬礼!at:2009年10月10日 清晨6: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