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一般悄悄流逝,看不到一丝痕迹,生命在周而复始中老去,那些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已离我们越来越远。
当岁月的潮水慢慢退却,将记忆的面纱层层剥去,那些掩藏在心灵深处的某些角落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蓦然回首,一些熟悉的身影总是在岁月的长河中不时闪现,让人挥之不去,无法忘记……
一
二十年前的秋天,他从一个遥远偏僻的小山村,踏进澧阳平原,开始了他的高中生涯。但是,秀丽的平原风光和舒适的校园环境并没有激起他太大的兴趣,被一中落选的残酷现实,以及家庭贫穷所带来的自卑,使他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学习成了他打发时间和派遣心中苦闷的唯一方式。第一次期中考试,他便取得了班级第三名的成绩。
那时候,他坐的是一张单人课桌,靠近窗户边。前面坐着一位女生,矮矮的个子,皮肤有点黑,喜欢体育运动,有着男孩子般豪爽的性格,但却取了一个纯粹女性化的名字,叫兰。
他的后桌也是一位女生,扎着一条马尾辫子,有着美好的容貌和身材,特别是一张不经任何修饰就足以让人惊艳的脸,总摆出一副高贵而又冷漠的表情,犹如一朵来自高原超凡脱俗的雪莲花,在校园里显得那样熠熠生辉而又卓尔不群。她叫梦,一个梦一般的名字。
起初,他们的交往仅仅局限于学习上的交流。梦的外语口语好,而他的文史记性强。遇到不懂的问题,他们会相互请教。兰是学校体育队的队员,课余时间忙着锻炼,很少呆在教室里,但她的性格使她很快就和周围的同学打成一片。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和梦的交流渐渐多了起来,除了学习,开始涉及一些其它话题,比如过去,比如家庭。梦的经历比较简单,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在说,她在听。梦是一个忠实的听众,无论他说什么,她总是默默认真地听,不插话,也不发表任何评论。在了解他的身世和家境之后,梦对他的关心明显表现出多了起来,有时候会借给他一些餐票,或送给他一些小的学习用品,如笔、墨水、日记本之类的。他的英语单词记性不好,梦专门送给他一本《英汉词典》。这是他收到的梦的第一份贵重礼物,他保存了许多年,一直到参加工作还舍不得丢掉。
二
当冬天慢慢逼近,寒流弥漫校园每个角落的时候,他们的友谊却正如冬天里的梅花,开得如火如荼,温暖着彼此的心间。此时,他已经渐渐走出了心中的阴霾,脸上带着笑容,和周围的同学交往密切。课余的时候,她们一起谈笑生风,嬉笑打闹。有时候梦也会放下她高贵的矜持,露出女孩子特有的天真和温柔,让他莫名心动。休息的时候,梦总喜欢唱一首姜育恒的《驿动的心》:“曾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张的票根,撕开后又张开旅程,投入另外一个陌生……哦,路过的人我早已忘记,经过的事已随风而去……疲惫的我,是否有缘,和你相依。”那歌词正合他此时的心境,仿佛就是为他而唱的,沧桑夹杂着伤感,让他不能自抑。有一次他情不自禁地去抚摸她的头发,殊不知手里正端着一瓶墨水,结果弄得她一脸的墨汁。这是他与梦交往20年来,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
周末的时候,他们几个偶尔会一起结伴外出逛街、爬山、踏青、看露天电影,在路上相互追逐,对着山谷竞相大喊。年轻的心散发着青春的光彩,也迸发出种种奇特的幻想,他们仿佛觉得如此还不够,多么渴望时间就此凝固,让友谊能天长地久。于是有一天他突然有了一种想结拜的冲动,梦听了也正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马上付诸行动,偷偷背着别人结拜了姐弟。因为梦比他大几个月,他管梦叫姐。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个贫穷落魄、其貌不扬的山里放牛娃,能与如此漂亮而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攀上亲戚,这是他一辈子的福气。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一辈子,无论天涯海角,他都认定她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小心翼翼地保守者这个神圣的秘密。但不久还是被兰看出了其中的破绽,他们不得不向她坦白。兰听了大呼不公平,嗔怒他俩狠心丢下她不管,非要认她做妹妹不可。没办法,他们只好屈服,于是姐弟两人变成了姐弟妹三人。
三
沉重而紧张的学习因为有了情感的依托,显得充实而惬意。他和梦好像总是那么有缘,每次班上调整座位都在一块儿。彼此的亲密和默契,让班主任和同学们都看出了一点异样。但苦于没有证据,班主任也没有直接说什么,只是一门心思想把他们分开,分别把他们找去谈话,他们坚决不同意,班主任也没有办法。但通过这么一折腾,显然已向外界表明了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彼此的交往变得更加谨慎,小心翼翼。但心灵的相通是不需要任何语言和行动的。只要对方一个细细的眼神,一个小小的动作,彼此就能感受得到,心里觉得暖暖的。周末的时候,他依然会经常从家里带一些自家产的土特产品,悄悄送给她吃。偶尔,她也会从言语上给予他一些关心和鼓励。
那时候,他开始学习写诗。有时候他会把写好的诗递给她看。空闲的时候,她会帮助把诗整整齐齐地抄在他的日记本上。他没有预料到,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兰依然钟情于她的体育项目——短跑运动。她是学校体育队的女子干将。每天下午她都要在操场上跑得大汗淋淋。她的家就在学校附近,所以她没有住校,来去总是匆匆忙忙。加上座位离得较远,和他们的接触就更少了。不过,他能感觉得到她关注的目光。有时她会通过制造一些热闹场面,来吸引他们的注意,感受她的存在。教室里人少的时候,她也会找一些借口过来坐坐,谈论一些无边的话题,言语中夹杂着一丝伤感。但他总是只顾低头做作业,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着。看着他与梦的交往依然那么密切,兰开始有一丝失落,眼睛里带着忧伤,明显比以前沉默了。
四
当附近澧水河上的凉风阵阵吹来,大雁陆陆续续飞过对岸的山头,校园里正传唱着电视剧《八月桂花香》的主题曲时,已是来年的秋天,他们进入了高二年级的学习。
此时,他和梦的座位已经分开了,隔得远远的,只能够看见她的背影。在分开的日子里,他的心情格外复杂。尽管他也清楚,无论是从学习还是从避开同学们的议论角度来看,分开对双方都有好处,但开始他不太适应,他总是不自觉地去注视她,关心她,时而不时地想过去坐坐,和她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可是他不敢,每次刚起身就开始打退堂鼓。他害怕别人的眼光,更担心梦是否还依然那么在乎他。所以他只能远远的看着她,即使是在校园里碰到她,也会胆怯地低下头,用心去感受她从自己的身边轻轻走过。他用自己的方式偷偷地关心着她:观察她的神情变化揣测她的心思而为她担忧,看着她和女生们一起嬉笑打闹齐声唱歌而为她高兴,目睹她在学校运动会上奋力冲刺而为她歇斯底里加油鼓劲……
也许是因为这些心思分散了他的精力,他的成绩开始下滑。作为一个家庭贫困的山里娃,他知道,学习成绩的下滑,对他意味着什么。他感到极其恐慌,开始试着调整自己的情绪,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些。他甚至开始坚持写日记,将自己的心思都写进日记里,还强迫自己去讨厌她、憎恨她,但一切都是徒劳,他做不到。他觉得对不起父母,甚至有了辍学的念头。
相比之下梦的家庭条件比较好,父亲是公职人员,几个姐姐都已经事业有成,她可以不用去考虑今后的路怎么走,所以学习对她来说总是显得那样漫不经心,无关紧要。梦的容貌和气质让许多高年级男生对她情有独钟,纷纷想办法接近她。梦偶尔也会和他们一起外出。同学中间开始传播一些不利于她的言论,班主任也几次暗示,但她根本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他时常为她感到担心,也有几分失落。
也许是他的情绪波动或是成绩下滑,让她感觉到了做姐姐的责任感。她有时也会从别人那里帮他借一些复习资料,或以借书、借作业本等为借口过来与他聊聊,给他一些安慰和鼓励。
那年冬天的雪来得很早很突然,有一天早上起来,校园里白茫茫的一片。学校离他家30多公里,回去取衣已来不及。他躲在教室里一整天没有出门。第二天清晨自习的时候,他发现课桌里多了一件旧毛线衣和一双新保暖鞋。上面附着一张纸条:“不知道适不适合你,凑合着穿吧。”看字迹就知道是梦写的。后来才知道那是梦和兰看他冻得难受,共同为他准备的。那一刻,他心中的疑虑一扫而空,梦原来对他仍然还是挺关心的,他为自己的狭隘和小器感到深深羞愧,开始专心投入学习。
可是此时,本来对学习就没有多大兴趣的兰,开始觉得前途渺茫,变得悲观失望起来,参加训练的次数也明显少了。也许是情感的疏离,使她变得越来越玩世不恭,她开始和一些男生走得很近,在教室里毫无顾忌地追赶打闹,高声大笑。每当这个时候,他们总是低着头不敢去看她。兰愈发感到失落,而且显得更加激烈,终于有一次她爆发了。
那年学校举行运动会,晚上以班为单位开展文艺晚会。晚会前,他一个人站在走廊上无所事事,这时梦从外面进来,悄悄递给他几个桔子,不小心被身后的兰看到了。晚会进行过程中,轮到兰表演节目,她却伤心的哭了,泣不成声。同学们以为她是没有取得好成绩而哭泣,纷纷过去安慰她。只有他知道,她为什么哭泣。
高二接近尾声的时候,兰悄然提前退学了,据说去了南方一个城市打工。
兰的决然离去,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感到深深的自责和无奈——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当初让她加入两人团体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五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进入高三。学校已经分班了,他进了文科班,梦去了理科班。虽然都在同一层楼,但中间隔着一间教室。
随着高考的日渐临近,他开始变得紧张起来。他不敢想象毕业之后如果没有考上大学他将何去何从,高考成了他通向未来所有希望的唯一大门。他试图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专心学习,但事以愿违,他越是想静下心来但却越静不下来。情绪的波动直接带来了成绩的剧烈起伏。班主任几次点名提醒他,但他始终控制不了自己。
每当这时候,他总会想起梦,只有她才能帮助他走出心中的阴影,梦一直以来都担当着他唯一的忠实听众和心理医生。他很想将自己的心思痛痛快快说给她听,然后快快乐乐地听她说几句鼓励安慰的话。但是他不敢,他没有这个勇气。他只有隔着窗户远远看着她从教室前面走过,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尽管如此,他还是鼓起胆量每隔一段日子以找同学有事为借口,到她的教室去坐坐,一边心不在焉的和同学聊天,一边偷偷地看着她的背影。去的次数多了,连同学们都看出了他去的真正目的,只有她不知道。每次过去之前,他都想好了要和她聊聊,但就是迈不开步,总是失望而归。实在没有办法了,于是他托班上的女同学给她传话,约她单独谈谈。可到了见面时,一见到她那张冷如冰霜的脸和一双目不斜视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刚谈几句便落荒而逃。他心里猜想,梦这样做也许是为了他好,不想让他在高考前因为自己而分散学习。不过或许梦也误会了他的意思,其实他根本没想过要她付出什么,只是想和她说说自己的苦衷,让她帮助自己拿拿主意,哪怕就是一个微笑、一句鼓励,就足够了。连这个小小的愿望也实现不了,他失落极了,从此不再抱有任何奢望。
就在这时,梦正和他班上的另一位男生走得很近,他们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团体,经常成双成对公开进出学校,在校园里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连学校领导也惊动了,班主任不止一次提醒他们,但无济于事。那位男生和他住在同一寝室,每天晚上都要向室友们炫耀他们的亲密故事。在室友们的一阵阵附和声中,男生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份甜蜜、那份得意,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每到这时,他都会独自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任泪水滑过脸颊,打湿枕巾。他最要好的同学小青实在看不下去了,非要揍那个男生不可,但被他阻止了。
鲁迅先生说过:不是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学习的失意,情感的失落,使他的性格发生了根本转变。他一改过去斯文腼腆的书生模样,开始变得玩世不恭,放浪不羁,与周围的女生打得火热,肆无忌惮地在教室里大声嬉闹。并和小青、张帆组成“三剑客”,吃住一起,形影不离,经常做出一些荒诞无聊的举动,有时将吃过的碗筷丢在学校的走廊上整夜不收,有时在放晚自习之后围绕学校的操场来回跑十几圈(那是他这辈子保持最好的长跑记录)。他还学会了抽烟。同学们都发现他变了,变得不认识他了。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宣泄心中的苦闷,只有这样过后,他才能静下心来学习。他将自己的心思深深地埋在心底,写进日记,写成诗——
“既然今生与你无缘/就让我站成一块礁石/守着你老去/我这辈子已不奢望有什么结局/守望,本是一种幸福。”
此时,一首由台湾歌手郑智化演唱的歌曲《水手》,在校园的每个角落竞相传唱——“……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他反反复复地唱着这首歌,每唱一次,都觉自己多了一份沧桑,一份坚强。他开始发疯地学习,每天早起晚寝,放月假也不休息,在教室一呆就是一整天,冬天下雪也不例外。就像一位深居简出的苦行僧,抛弃心中的一切私心杂念,外界的一切仿佛都已经与他无关,唯有学习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他也曾怀疑过自己这样做是否真的有效,但为了心中的那个梦想,他别无选择,只得放手一搏。
眼看毕业的日子渐渐临近,校园的角落里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生,老师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也有女生开始对他表示好感,目光中透射着异样的眼神。但他假装没有看见,他的心已经装不下其他人了。他迅速与别人调换了座位,和那位女生隔得远远的,看得出她很是伤心。至今想起他还觉得对不起她。
此时,兰已在深圳一家针织厂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走后,相继来过几封信,满纸的沧桑和伤感,他没有心情过多应付,只是简单的回了两封信。
六
高考的日子终于来到了,他却显得异常的平静。当学校的车队拉着他们朝着县城驶去,窗外的风一阵阵迎面吹来,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正如佛家所说:生与死其实都是一种解脱。他等待这一天太久了。
人生中最隆重的一次也是最关键的一次考试就这样结束了,给他的中学生涯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他像一只刚从笼子里放飞的小鸟,迫不及待地飞回到他生活的小山村。在离开学校之前,他将自己所有的用品都送人了,书本、棉被、箱子等,一件也没有留,他是铁了心不再回头的。
半个多月过去了,到了公布成绩的日子。大家早早地赶到学校,等候结果。他和一帮同学躲在学校附近一个同学家里玩牌。下午,传来消息成绩出来了。刚走到校门口,就有同学向他祝贺。在学校的走廊上,班主任正在将考试结果公布在黑板上,他的名字被摆在最顶端,是那年高考他们班应届毕业生中文化成绩唯一过线的人。他按捺住内心的喜悦,在人群中四处搜寻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应该感谢这个人。在出校门的时候,他碰巧遇见了她,两人匆匆讲了几句就分开了。显然她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离别之际,她掏出一张自己的照片送给他。他以前找她要过,但她一直没给。他不知道她这次是无意之举,还是刻意准备。许多年以后,他仍然在想,要是那年高考他没有考取,她是否还会依然送给自己照片呢?但无论怎样,他都不会怪她。因为他发过誓,这辈子不管她做过什么,他都不会怪她。
那年暑假,澧水发生了很大的洪涝灾害,他老家的河堤、田地全冲毁了。整个假期他都在和父母一道抢收稻谷、赶修河堤。通往县城的路也被冲毁了。等到洪水退去道路修复后,他收到了同学柏枝的一封迟到的信,信中告诉他兰的母亲正患重病住院,希望他去看望一下。等到他赶去时,兰的母亲早已病逝,兰也已经回南方打工去了。这事让他一辈子都觉得内疚。
转眼到了八月底,同学们已经陆续开始上学了,但他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有收到。父母有些担心。他便去县城等候消息,晚上睡在张帆、小青复读的县一中宿舍里。白天,他们去上课,他一个人呆在寝室里无所事事,自然而然他就想起了梦。由于当初毕业离校时走得匆忙,两人没来得及打声招呼,不知道梦现在怎么样,今后有什么打算,他迫切想知道。于是他根据她曾经留给他的家庭地址,一路寻到了她的老家。但大门紧闭,不见人影。一打听,原来他们全家已经搬到县城去了。他马上赶回县城,在她居住的楼下等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等到她回来。她正和另外一名同学在一起。三人进屋后简单的聊了几句,她们又要起身出门,他只好匆匆向她们道别,一个人独自黯然地走回学校。晚上,小青发现他的情绪不对,追问他白天的行踪,他告诉了他,小青听后也愤愤不平:“你是不是被她们赶出来了? 兄弟,你这样做不值得!”小青自始至终见证了他们之间的曲折经历,也深深体会到他内心的痛苦,曾几次表示,想出面帮他挑明关系,但都被他制止了。
七
九月初,他的录取通知书终于来了,于是他告别了父母,与另外一名同学结伴去了省城。这是他第一次远行。城市的热闹与繁华,开阔了他的眼界,唤起了他尘封已久的激情。他开始广交朋友,参与社会活动,很快就和睡在下铺的来自湘西大山深处的中飞同学趣味相投,形影不离。俩人经常一块儿选择月黑风高的夜晚在学校操场上狂奔,下晚自习后跑遍所有女生宿舍推销日记本、明信片还有方便面,周末的时候骑着单车穿行于长沙的大街小巷。
但好景不长,很快中飞就因为一次长时间的旷课被学校辞退了。他成了孤家寡人。于是他又想起了梦,不知道她现在哪儿,在干什么。通过多方努力,他终于打听到梦此时也在同一个城市的另一所高校读书。周末,他迫不及待地赶了过去,终于见到了她。俩人都有一种久别重逢后的惊喜,坐在学校的操场边谈了整整一个下午。谈话的方式依然是以他为主,他说,她听。没有了舆论的压力,他显得格外轻松,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那晚,他没有回学校,被她安排在另外一个他们都认识的男同学宿舍过夜。夜晚,那位同学和他一起登上了岳麓山,在山顶收听到了香港歌星陈百祥失事的消息。那位同学就是高三时曾和梦交往密切的那个男生。尽管时过境迁,大家都已坦然面对,但两人似乎都在刻意回避着同一个话题。就算如此,他还是得知梦已经有了新的男友。
此后不久的一个周末,梦带着男友去过一次他的学校。他带着他们一道晚上去看露天电影,白天去植物园郊游野炊。大家玩得非常开心,这是自他们认识二十年来难得一次的集体活动,让他至今记忆犹新。
梦离开的那天晚上,同寝室的男生纷纷提出疑问:“和梦的男友相比,你哪点都不比他差,为什么她不选择你呢?”他说自己也不知道,不过他没有告诉他们他和梦之间的约定。夜里,整个寝室的男生围绕着感情的话题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到最后唯有他一个人坚持认为感情可以天长地久永不变心,室友们群起而攻之,但他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直到今天,他还是坚持那样认为。
看到梦过的很幸福,他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在这之后他去的次数很少,偶尔给她写封信,告诉她自己的近况,顺便问候一下她。
八
激情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很快他就厌倦了这种生活。没有了动力和目标,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学习应付了事,集体活动拒绝参与,班委会、学生会、社团组织对他没有丝毫吸引力。他像一位与世无争的老者,整天只顾看书、散步、听音乐、抽烟,从不争强好胜,追求虚名,也不轻易出手,但出手便不凡——他的文章、口才、书法、组织能力都令同学们刮目相看,出众的能力与低调、淡泊的处世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充满了神秘感,让许多同学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时校园里成双成对已成风景,不少女生也朝他投来了倾慕的眼神,但他始终一脸严肃,拒人千里,不给他们任何机会,让那些女生望而生畏,敬而远之。就像梦当年对他一样。
哀莫大于心死。心灵上的孤独让他有一种年少老成般的沉静,继而把眼光转向那些低年级的弟弟妹妹,他们的单纯、天真、活泼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常常使他想起那些美好的往事。
可是,时间不会容许他细想。不知不觉,漫长的学校生活就在一阵送别的鞭炮声中画上了句号。5月初,他踏上了回乡之路。
离开时,他没有告诉梦,因为他不知道这一去,什么时候能够再见面。
九
尽管他对毕业后的形势从来没有过高估计,但接下来的遭遇还是让他始料不及。一直到11月底他才分配工作。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他整天都在为了工作奔走。多少次赶早动身,步行十几里山路,再转乘去县城的汽车,早早守候在别人办公室门前,有时候就为了一句“再等几天”、“正在研究”等敷衍之词一等就是一天。无聊的时间只有在录像厅、车站、十字路口艰难的打发。饿了就吃一碗粉或几个馒头。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一晚。他先后累计搬过十三次家,两床从学校带回的旧棉被,几件换洗的衣服,背到这儿住几晚,背到那儿住几晚。到后来,他干脆不回家了,怕回去面对父母殷切的眼神。
最终他被分配到老家附近的一个县城。上班前不久的一天,他专程回了一趟老家,将自己这些年与梦以及其他同学之间来往的几百多封信和几十张照片,全部焚烧了。他想让过去的往事随着这些信件和照片一同消失,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当火焰在柴油的助催之下猛烈窜起,他有一种空的感觉。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政府机关的下属企业——家具厂打杂。不到一年,企业就倒闭了,几个月的工资全抵了桌椅板凳。接着又被指派到一个离县城较远的农村蹲点。在村部一间废弃的房子里,他与另外一名老同志住在一块儿,白天和老百姓一道吃饭、干活、打牌。大块大块地吃肉,大碗大碗地喝酒。此时,那些学生时代的美好梦想在他脑海里早已烟消云散。
他驻扎的那个村正好离他读高中时的学校不远,相隔只有几公里路,去县城的公路从学校旁边经过。有一天周末,他独自回县城,经过那条路去镇上搭车。在一个十字路口,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寻着声音望去,他看到了兰。
意外的相遇令双方都感到十分惊喜,于是他们一同去了她家。在简陋的屋子里,两人围着一座火炉,开始了第一次亲密的交谈。原来兰回来已经快一年了,几年的打工生活让她感到身心疲惫,她想回来做点小生意,顺便照看一下家里。生活的艰辛,家庭的变故,依然没有改变她热情而豪爽的性格。只不过分别多年,时过境迁,两人都极力回避着过去,很快谈话就归于安静。由于急着赶路,他匆匆告辞了。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参加一次同学聚会。多年不见的同学们聚在一起分外兴奋。他和另外几名同学翻过高高的围墙,穿过隔壁的堂屋,打算超近路去河边留影。就在穿过隔壁堂屋的时候,出于好奇,他不经意的一瞥,突然看到了一个人,身子瞬间如电击般颤栗。在侧面一件厢房里,赫然看见梦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剥花生,靠近墙边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中年男子,黑瘦黑瘦的脸,一看便知久病在床。再回头仔细看梦,粗糙的皮肤,憔悴的面容,结实的身子,和以前美丽娇小的身材相比庞若两人,可以想象出这些年她不知经历了多少辛酸和磨难。他急切地跑过去询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告诉我?”然而她见到他一点也不感到惊奇,低着头一言不发,显然她是在一直刻意的躲着他。他一急,使劲抓着她的手追问,她奋力挣脱冲出屋外,他也跟着跑了出去。这时不知为什么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同学们听到他们的声音也都赶了出来,站在屋檐下,或许是出于惊奇,或许是出于愧疚,都一言不发。梦蹲在屋檐下开始哭泣。他跑过去大声追问:“为什么回来不告诉我?为什么!”但无论怎么追问,梦就是不回答,只是埋头哭泣。那一刹那他不禁肝胆俱裂,失声痛哭起来。他曾经在心里无数次设想过两人相遇的场景,但怎么也没有想到相隔数年再次相逢竟是如此场面,仿佛隔世。他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更想不通同学们为什么要共同联合起来瞒着他。他越想越悲愤,一气之下冲进雨里,跑了几步突然又停了下来,脱下鞋子,猛地调头向人群中扔去,嘴里边哭边喊:“我恨你们!我恨你们!”然后转过身去,消失在大雨中……
此时,他醒了,泪水沾满了双眼。这个梦给了他巨大的心里震撼,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许多年之后,他去深圳看望她时,告诉了她。说的时候他尽量保持轻松简洁的语气,她听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她家的小保姆站在一旁偷偷地傻笑。他想,梦也应该听懂了。
那晚之后,他开始发疯似地到处打听梦的下落,最后经过多方努力,他终于找到了她父母的新家,问到了她在深圳的单位电话。他立即奔向电信局,但没人接,此后几天也都一样。就在这时,他和小青正好有事要去一趟贵州。于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带着深深的遗憾踏上了西去的列车。在遵义乡下的一个小镇上,他们度过了难熬的七天。事情好不容易办妥,他马上迫不及待地奔向附近的邮电所,这次终于拨通了。时隔几年,他们终于同时在千里之外的异乡听到了对方熟悉的声音,都感到十分的激动和惊喜。两人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说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小青帮他付了昂贵的电话费。
那年年底的时候,梦回过老家一次,同行的还有她新婚不久的丈夫。他晚上赶了过去陪她们打了半夜牌,第二天清早就走了。
随后的几年时间里,他们没有再见面,只是偶尔通过电话联系。在那段时间里,她曾经几次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从物质上给予了他帮助。
十
那次一别,就是8年。
2004年,她怀了孩子,他替她找了一个保姆送过去,顺便去看望她。这时她已经有了第二次婚姻,生活过得很好。再次相见,已非年少,没有了往日的矜持和客套,两人都十分的随便与默契,没有追问彼此的过去。她带着他去游览街景、商场购物、海边看海,终于让他找回了亲人般的感觉。在这之后,他们也曾陆续见过几次面。每次她回老家,他总是匆匆忙忙地赶过去,又匆匆忙忙地赶回来。
就在那一年,已经多年失去联系的兰突然给他打来电话,让他倍感惊喜。此时的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自己却已父母双亡。多年飘泊的生活依然没有改变她豪爽、乐观的性格,这令他深深感动而又越发自责。
看着她们的生活平静而幸福,他感到由衷欣慰,没有过多打搅她们。时间就这样如流水一般悄悄流走。从他参加工作算起至今已经15个年头。在这15年里,他先后结婚、生子,为人夫、为人父,从一个外县人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本地人,工作也渐渐有了起色,但没有人知道他曾经为此付出过多少辛酸和艰难。刚来的时候,举目无亲,居无定所,生活没有着落,其中的酸楚只有他自己知道。生活的艰辛让他变得越来越来知足、淡定,心静如水。然而最痛苦的是精神上孤独,离开了亲人和同学,他仿佛置身于荒野的一根野草,无处可依。他的心变得越发敏感而脆弱,经常在大街上看到一个个酷似熟悉的背影而穷追不舍,在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十字路口仿佛听到有人呼唤而茫然回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同一首歌》栏目里那一首首曾经熟悉的歌曲而泪流满面……他的那些同学曾一次次邀请他回去,他也想回去,但却又不敢回去。相聚总是短暂的,而伤感却是无尽的。正如余秋雨先生所说:大凡真正的游子都是不太愿意回家的。他只有把他们深深地埋在心里,用心去体会,去怀念。没事的时候,他经常会陷入深深的沉思,反复地想起那些过往的人和事,一幕一幕就像是刻在他心中的壁画,永远都无法忘怀。有时候他也奇怪的想,自己是否也会在某些不为人知的时候被人记起呢?想着想着,越发伤感,越发怀念。就在几年前,他曾出过一次车祸,险些丢了性命。当时还是女朋友身份的老婆事后告诉他,在他神志不清病危之时,嘴里总念着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她不说,他也知道是谁。
十一
岁月沉浮几番新,人生得失一场梦。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他很庆幸他们依然延续着那份牵扯久远的亲情,始终能真诚、坦然地面对彼此。每逢过年过节彼此都会打个电话、发个短信相互问候一下,遇到难处会有求必应,相互支持和帮助。偶尔他们也会回老家团聚一次,尽管相聚是那么的平淡而又短暂,但那份已融化在岁月河流中的浓浓情感,让他们感到弥足珍贵。
回望他与梦相识的20年,两人之间的交往其实是那么的简单、平淡而纯洁,没有甜言蜜语,没有花前月下,甚至这么多年彼此连一声姐姐弟弟也没有亲口叫过,即使难得一聚也只是寥寥数语。尽管如此,还是割断不了这些年来他们之间的特殊情感。
其实梦不过是红尘中一名普普通通的平凡女子,没有豪言壮语,没有丰功伟绩,随遇而安,胸无大志。他之所以一如既往锲而不舍地欣赏她、在乎她、追寻她,是因为梦的出现,解开了他心中的两个结。一个是知己情结。他生长在一个贫困的山村农民家庭,母亲只字不识,父亲不善言谈。他是家里的长子,家庭的贫困使他过早的尝到了生活的艰辛。他的人生没有童年,只有无尽的忙碌。在他的记忆里,没有一件属于自己的玩具,没有一首熟悉的儿歌。从小就开始放牛割草砍柴,稍大一点就和大人们一道耕田插秧割稻,到后来外出伐树筑堤修路,什么活都干,高中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已经代替父亲出现在各种劳动场合。生活的磨练使他变得坚强、勤奋而达观。他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在班上名列前茅,因而受到同学们的喜爱和敬重。一直以来在同学们的眼里,他始终是一个坚强大度、乐于助人、无忧无郁、富有正义感的人,有一种凡人不及高深莫测的气质。他的人缘很好,无论走到哪儿都有很多朋友,其中也不乏异性朋友。但是他们只看到他的一面,而他的另一面自卑、孤独、伤感、脆弱却少有人知道。长期的艰苦生活使他变得孤独而自闭,父亲埋头苦干默默无闻的性格也深深影响了他。但对于命运和前途他有着超乎寻常人的强烈愿望,为了改变现状,他经常陷入深思,在山间放牛的时候、劳动休息的时候、放学回家的时候,一座就是半天,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今天。在他心里有着太多的压抑、酸楚、迷茫渴望对人倾诉,可是父母不可能理解,兄弟姊妹年少外出谋生,没有人会听他说,他只有将这些心思深深地埋在心底,越积越厚,越积越重。他多么需要一位心灵上的知己才能解开这个心结,直到有一天梦的出现。所以他始终认为梦的出现是上苍对他的恩赐。梦的到来,终于让他找到了一个忠实的听众,他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给了她,他视她为知己。
而梦的恬静、高洁、温柔善良同时也让他产生了一种恋姐情结,这种情结他从小就有,而且一直缠绕着他。大凡从小吃苦长大的男人都有这种情结。所以当梦出现以后,他对她渐渐产生了一种深深的依恋感。当他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都想告诉她,想从她那儿得到安慰和鼓励。尽管相聚的日子是那么短暂而稀少,再聚的日子又是那么遥远,但丝毫不影响他对她刻骨铭心的牵挂和依恋。在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梦想,希望能有一天靠在梦的肩上或是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安安静静踏踏实实地睡一觉。他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所以无论天涯海角,他都要追寻着她。就像一首歌里面唱的:千万里我追寻着你……
十二
20年,弹指一挥间。从少年,到青年,如今即将迈入中年,他们共同走过了人生中最美好最宝贵的岁月。20年,人生苦短,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话,他们就已经天各一方,华发早生,留下了深深的遗憾。而正因为这种遗憾的存在,才使得他们的友谊变得越发纯真和久远。
西方有位哲人说过:性格决定命运。如果说他们的这种结局是命运的安排,倒不如说是性格的使然。年少的贫穷与艰难使他形成了压抑、自卑而低调的性格,在感情方面显得迟钝和胆怯,不善于表达,喜欢将感情埋在心底。尽管他拥有众多异性朋友,但都不关乎男女感情,在男女感情方面,他永远都是迟到者。良好的家教和自身条件养成了她矜持、内敛、清高的性格,这种女孩子在感情方面始终处于被动的状态。一个不敢,一个被动,类似同样的性格注定了他们今生不可能走到一起,就好像两辆齐头并行的火车,无论驶多远都不可能连在一起。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作为朋友的交往,相互之间甚至有一种心心相惜的感觉,她看重他的坚持和勤奋,他欣赏她的矜持和高洁。这是一种心灵上的共鸣,是要用心去感受的,不需要用太多的语言来表达。所以尽管他们隔得很远,离开很久,来去匆匆,但每次见面只需寥寥数语点到为止就已经心领神会,足够了。这种情感不会受到空间、时间和物质的限制,也不会影响到各自的生活、婚姻和家庭。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感情,能超越友情,超越亲情,超越爱情,那么他对梦就是如此。
20年沧海桑田,一切是是非非都已成过眼烟云,唯有真情永驻心间。既然上苍注定,今生他们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至于来生,他不敢奢求,只要今生能将这份亲情永远延续下去,彼此的身影能时而相伴,就心满意足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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