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去娘家,在村头的拐弯处碰到了多年不见的卜文姐。
岁月在她脸上已经刻下了印记,而我也被风霜残忍地剥去了青春的外壳。
“卜文姐,你还好吧?”对别人的惯性也用在我亲爱的人身上了。有点懊悔,可却覆水难收。
“托你的福,还过得下去。”瞅见是我,她万分窃喜,“你瘦多了,没人刻薄啊,怎么不好好吃?”
“想你想的呗!”我笑盈盈地望着她不再明亮的眼睛。
“现在哪还有‘想’的时间?成天忙的晕头转向,就算将我分成八瓣也不够用!”因为我的意外出现,她的情绪高涨几分,话语也不免多了起来。搁置平时,或是换做其他人,她连看的时间也没有——农活麻缠——她得匆忙走开。
“你早些年不是说过,我们绝不像‘她们’一样被生计吞噬吗?”我冲口而出。
“世事难料啊,全村如今数你最清闲,大家说你可是掉到福窖里了……我今年又是八亩棉花!”她说的是事实。但是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脸稍微红了一下,并低倾着头,下意识地用右手搓了搓衣裤。
我并非故意提起,是话赶到这里了,没有想到我只图嘴一时痛快而影响了卜文姐的心情。尽管明白补救措施是徒劳,但还是极力挽回尴尬的局面。
“物质不是衡量我们幸福的标准,你乐观向上的精神一直是我仰慕的,甚至鼓励我前行……别人不知我的老底,你难道了解的不够透彻?”
“那是当然的……”她又恢复了平静:“你女儿分在几班?考了多少分?”她大我六岁,结婚早我三两年,两个孩子初中时却是同一教室,今年中考后因成绩差距大才分开。
“不理想,446分。噢,你儿子后来怎么办的?”女儿每回家就对我说她儿子的情况,军训时我去学校报名,得知她儿子没有考上,根据校方规定,临近录分线边缘的必须交1000元。最近也瞎忙活,没有打探她儿子是否上了高中,抑或是去了私立学校?这阵碰到,一定要问个清楚。
“没熟人和关系,只能交了钱先让念着……他差你女儿远的多,视力又不好,你说有什么办法?”她无奈苦愁的样子实在让我不敢联想她曾是我往昔那个欢快如燕的卜文姐。但,我更明白,心灵的煎熬在她身上——往往比劳动带来的凄苦要严重的多。
“我们替不了孩子,走什么路,全在他们自己。我们尽心尽力做好引导工作的同时,也要珍惜自己的身体。”我感觉自己像是背课文,还像是和尚念经。
“嗯,你也一样……”她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往事都浮上了我们的心头。
“我是今个中午来的,帮忙收玉米,看看我的手,粗糙的都有了裂痕。呵呵,习惯了也不觉得,比那时候总好一点吧……”她似乎知道我要问什么,立刻伸出双手让我瞧。她的自我安慰我懂得,只是我难受揪心的走也不是,呆也不妥。天地静止不动的这刻,我竟然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语言,就那样痴痴地,傻傻地盯着她,任宝贵的时间一分一秒消失。
“一会回去还要摘棉花,就怕明个天气突变,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她这就要走了吗?她恋恋不舍的神情和她出嫁时一模一样。匆匆一见,又匆匆一别,卜文姐,若真的可以,我去帮你好吗?
“你骑自行车还是走来的?”我机械性地问。
“德宝哥接的,这会去他家又麻烦他送一次。”她都四十了,还没有享受摩托车的待遇,人生有时候真是天大的讽刺。
“你安装电话了吗?”情急之下,我想到了这种便捷通讯。
“你不问我都想不起呢?看我这脑子……”她抿嘴笑了。
“我会打电话的,你千万要多保重。”我的手悬挂在半空,不想就这么快垂下来。
“我白天一般不在家,晚上八点过后再打。”她生怕我的心失落。
其实我不单是对她现时的生活失落,更多的是对她未来的命运感到失落。
我们两家是对门,从八岁醒事上学起,早晨叫我的便是她了。她的爱笑是出了名的,那对酒窝常常令我垂涎欲滴。她那双白皙圆润的手,婶娘们说是用来绣花的,老师则说是预备弹钢琴的。只要不握锄头,无论绣花钢琴都不赖。这是我——孩童时代最单纯的想法。
村中的大小姐姐很多,而我却特别喜欢她,做梦都想着能和她在一起。沟壑中,渠沿边,丛林里,集市上,到处都是我俩的影子。为此,她母亲经常训斥她教唆我,我母亲却说我整天黏糊她,分明是她的跟屁虫。
我们可不管这些的。我是她的小妹兼“知己”嘛,对她的想法和做法自然言听计从。比如暑假,她提议挖山药,捉知了壳,我马上就会找来篮子和镰刀。又比如她说长大了要嫁心中的白马王子,我就私下支持她,并附和着她的口气说,面包来了,房子会有的。她听后开怀大笑,所以十二分的乐意带我。
这种形影不离的状况持续没多久,就到了她说对象的年龄。看多了书中流行的爱情小说,尤其是琼瑶的《几度夕阳红》。她在学校有了称心中意的王子。她的王子还说,时机到了,自会打发媒人上门娶她这个灰姑娘。
春去秋来,燕子南飞,王子却迟迟不见踪影。
媒人开始用五间瓦房诱惑她,并哄骗说是她苦苦思念的那个男孩。她怀着一腔美好赴约了,见面之后却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回家后的她也不梳洗,捂紧被子哭了个死去活来……那沮丧的神态,莫过于一面之缘就定终身似的。
她的命运真的注定在那五间瓦房上了。这是我不敢、也难以想象的。
我替她遗憾——她心中还在守着约。
三个月后,那个鹰钩鼻子,消瘦且老实巴交的男孩,即将成为她终身的依附。她梦寐以求的王子在哪里?她不是渴求浪漫的梦幻爱情吗?她的爱情是否要在婚姻中葬送?卜文姐,你能挺的过去吗?你能顺利迈过这个坎吗?
世界末日来临了。出嫁前夕,我忐忑不安送她礼物。
那对甜甜的酒窝不见了,头发乱得像疯长的蒿草,饱满的脸庞塌陷许多。
“这个男人就这么不堪吗?”我喃喃自语。
“你还小,不会懂的。”在她看来,我纯粹是吃粮不管纳粮的毛孩子。
我们并排睡在碾麦的场里。望着满天繁星,她晶莹的泪珠咕噜滚下。
“别难过,一切都会好的,我相信我能等到你好过的那一天!”实际上我当哑巴都比说出来强。
她默不作声,只是不停地流泪,又不停地擦拭。她丰满的胸脯随着她的抽泣一起一伏,风儿和月儿吓得不敢打搅,稚嫩的我也自讨没趣,只静静地陪伴着她到凌晨。
第二年,槐花飘落的五月,她被那个男人抱上车。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她头也不回地和生她养她的小村子作别,和我以及和她年少时的爱情梦作别。猜想着她会嚎啕大哭,她会挣扎后退几步,反抗性地叫嚷着:“不!不!不走,不去……”
我大错特错了。她紧闭双唇,眼睛没有了光泽,木然的表情,木然的姿态,木然地注视着前来送她的亲朋好友。一切都是木然的。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她脖子围着的红丝巾在风向的转动下越发鲜艳。
三年没有再见卜文姐。
村中嫁出去的姐姐们逢年过节来,怀里各自都抱着孩子,她的肚子却空空如也。这件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但没有一个人正面触及她的伤疤。那个曾经信誓旦旦爱着她的男孩早已不知去向,现实是多么无奈,又是多么残酷啊!不用刀子就能轻而易举杀死一个人。
别倒下,我的卜文姐,你没有那么脆弱,你是我的精神支柱啊!忘记了吗?每次想到你,我都会和你对话一番。
我如愿以偿嫁到了她所在的那个村子,并嫁给了她的本家兄弟,尽管那个男人比我大八岁,但我是甘心情愿的。
卜文姐,让我陪着你一起走,好吗?我们永远不分离……对着她家的窗子,我不由自言自语。
“你和我不同,你的机会多的是,抽身还来得及!别这样作践自己,要是再固执任性,你的后半生有可能会被毁掉!”烛光闪烁的夜里,卜文姐说的是跑来“祝贺”,倒不如来说劝我悬崖勒马。
“那你自己呢?准备了此残生吗?”我的忧伤弥漫开来。
“不要管我了,你赶快走吧!答应我,走的越远越好……”心急如焚的她像是着了火。
十多个年头了,每忆起她,那慌乱,无助、哀怨,乞求的眼神就会重现。也就是在我走后的来年,她生下了儿子。可我深知,进退两难的她一边固守着身心,吝啬的不肯给那个和她同床共枕的男人,一边又被世俗压迫着,被嚼舌根的人们戳着脊梁骨。
五间瓦房,儿子,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希望吗?就是她不幸和幸福的根源吗?
行走途中,时不时有人从我要这要那,只要是我拥有的,一概毫不犹豫拱手相让。但内心深处,始终珍藏着“记忆”这件东西,从不借人。
孩子升初中那年,得知卜文姐的儿子和我女儿同班,不得不将记忆从字典取出来。
“妈,她儿子太老实,被同学欺负了还不吱声。学习也赶不上去,听说他爸爸从陡坡摔下来,摔的面目全非,她妈就靠地里那点棉花为生。她们一家人都是您的谁呢?”女儿每对我说起她们家,我的心就会再碎一次。
“她们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最亲”的亲人!”
“您怎么会有“这样”的亲人?”孩子不置可否。
“军宝哥【卜文姐的弟弟】为了帮我娘家干农活,受伤直至丧命,害得他的妻女归属别人,他们‘这样’的亲戚难道不是我的荣耀吗?”我对着孩子无端发脾气。
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大早就踏上了去卜文姐家的道路。
那个村子面目全非了,我的那个过客男人也娶妻生子。半个村子的人看见我来,都热情洋溢地问候。我却似做贼的小偷,避开她们,闻着花草的芳香,摸索到了卜文姐的门前。
邻居一个好心的老婆婆告诉我,卜文姐下地采摘棉花了,得等到晚上八点才能回来。都等了几个八年了,还在乎等到八点吗?
“卜文姐,知道不?我好想你。来此看你一眼我也踏实满足了。”坐在她门前的石头上,举目眺望西下的夕阳。
熟悉的身影隐隐呈现在我的视线,我叹息自己瘦的是排骨,她瘦的更是一言难尽。
雪白的棉花覆盖了我的眼泪,她脖子的红丝巾已被擦汗的毛巾替代,她丰满且隆起的胸脯恐怕驻留在我的脑海了。
“卜文姐!”我人没到跟前,声音先哽咽。
“你怎么‘敢’来啊!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她放下笨重的架子车,两腿发软地靠近我,“我就说今天眼睛怎么跳的那么厉害,原来是你来了!为什么这会‘才’来?我都想死你了,你难道一次也没有梦到过我吗?”她哭着、笑着,用力地抓住我的胳膊,仿佛在抓一根救命稻草。
“我也想你……”我一时噎住。
“还愣着干什么呢,走!快进屋……”她从腰间卸下钥匙,咔嚓一声开了锁。
我细细打量着她的小窝:一张大炕,占据了百分之六十的位置。一张桌子,三四个小木板凳。除了墙上一些褪色的照片,房间基本不搁什么家具物件,我想我找不出合适的词语形容她的“凄惨”。
她手忙脚乱为我找茶叶,找了半天,失望之极。她又翻查抽屉的白糖,结果什么也没有。“别嫌弃,凑合着喝吧。”她只得倒杯白开水。
“你不要忙活了,我哪里有心思喝?”我说的是真心话:“你歇息片刻,趁此我们好好聊聊。”
帮她把棉花摊在桌子上,脚底下摆好几个竹笼。
“今晚我陪你剥通宵,把这十几年来忽略的统统补上!”我示意她坐我对面。
“这怎么能行?你没下过如此大的苦!再说你又没欠我的!”她愧疚万般地阻挡。
“你是不需要同情,可谁又能知道你心里的苦?我一直恨自己缺乏勇气,可关怀你的心从没有停止过。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这样起码我心里好受些。”我扳开她压制我的手,拿起一颗棉花就剥。
她哭了,幸福地哭了。她又笑了,幸福地笑了。无论是哭是笑,都是幸福的。
灯油燃尽,也是我告别她的时候了。
“下次,我还会来的!”握紧了她的手:“我还会想你在心里的!”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她仰头看了一眼天。
“有梦总比没梦好。我说过,面包来了,车房会有的。我有信心等到你好过的那一天!我也期待那一天早日到来!”我做了个拥抱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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