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陈庆和，献给冯烁，献给我的父母，献给未来的自己，献给普天下所有独守空巢的可怜人——empty　nest。

我是性情中人，有点多愁善感，这点不像个男人。不过，连鲁迅都发生过“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这样的感慨，我又何必对此耿耿于怀呢？我老是无缘地故关心起别人的幸福或痛苦的事件。每次读书或者看电视，哪怕在平常的日子里，看到那些流泪的场面，心里总会像刀子划过一样发出疼痛的尖叫！

那一次，主持人蹲下身子对一个很瘦很瘦的大眼睛的小男孩说，你想对爸爸说点什么吗？无须主持人进一步的启发，小男孩的情绪来得很快，他想也没想就对着话筒大声喊，爸爸，我要你回来，我要紧紧地抱着你！说完后就哀哀地哭了。就像阿里巴巴喊了“芝麻，开门吧”一样，爸爸竟像那洞中的财宝似的忽然出现在小男孩面前。小男孩惊叫一声“爸爸”，立刻扑了上去，父子俩紧紧拥抱在一起。小男孩趴在爸爸的肩头泣不成声，陪着一起流下热泪的还有电视里和电视外的观众。

这是国庆日中午央视一套播出的节目，主题是关注留守儿童，嘉宾是知心姐姐卢勤。小男孩名叫陈庆和（可能不对），来自江西，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爸爸妈妈了。爸爸妈妈在北京的建筑工地打工，他在家守着七十岁的老爷爷，还有几间破房子。爷孙俩艰难度日，庄稼靠了村委会的帮忙才刚刚收割完毕。村里像这样的孩子和老人还很多，我们暂且把这样的孩子和老人叫“守巢人”。在江西，在湖南，在陕西，在四川，在全国大大小小的村落，数以亿计的打工者背井离乡加入到城市淘金的洪流中，身后留下了千千万万个陈家爷孙这样的守巢人——这是时下中国农村一道独特的风景。

国庆节的前一天，我给孩子们上了一篇很有意思的课文，是台湾女作家琦君的散文《泪珠与珍珠》。有一道课后练习，要求以“泪珠”为话题，说说同学们最动情的流泪体验。我提问了一个叫冯烁的女孩，说实在的，我并不是有意要触动她的伤痛，当时只是看她分组讨论时做的很认真，想要给她一个受表扬的机会。听我叫她的名字，冯烁羞涩地站了起来，沉思了一会，然后仰起脸说，老师，你知道的，我，我是单亲家庭。妈妈说好要陪我读完三年的高中，可是，可是……女孩说不下去了，只是低着头捂了嘴哭泣。又黑又亮的长发覆盖了女孩娇美的面庞，看不清女孩的表情，却见大颗大颗的泪珠如珍珠一样跌散在课桌上。

那个叫冯烁的女孩来自西宁，她刚出生不久父母就离婚了。她和母亲一直寄居在西宁大姨家，母亲没有再婚，她至今也没见过她的父亲。女孩先天缺失了父爱的阳光，母爱却又像中秋的月光一样，十有八九藏在云层的缝隙里。聚少离多的日子里，没有多少温馨甜蜜的回忆，记忆中，总是母亲匆匆来去的身影。为了生存，母亲很早就去外地打工。前年武汉，去年成都，今年杭州，不知明年又会漂泊到哪个城市陌生的角落里。小学初中，女孩一直在西宁上。高中时才转回老家汉中，和八十多岁的姥姥姥爷生活在一起。因为老人行动不便，每次家长会，女孩的座位总是空着。

每次看女孩的作文，我止不住要感叹唏嘘。女孩说她想妈妈，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份寂寞和思念总像蚂蚁一样轻轻啃噬着她的心。她想听见妈妈的声音，却不知道此刻妈妈在哪里。我在她的作文后面写过很长的一段话，我同情她的遭遇，我理解她的需要，我安慰她的痛苦，可是，老师永远无法给她母爱的温暖，永远无法取代妈妈在她心中的位置。我只是对她说，你好好学习，将来考上理想的大学，那是你送给母亲最好的礼物，也是对你人生苦难的最好补偿。就像琦君说的“眼因多流泪而愈益清明，心因饱经忧患而愈益温厚”。

总想起自己远在乡下的年迈的双亲，每隔几天就要打电话问候他们，每到星期天，我总要带了儿子回去看望他们。我的父母都已年过七十，在老家，他们守着一大院空荡荡的农舍，整天忙碌着侍弄几块稻田、几畦蔬菜。陪伴老人的是一群鸡鸭和一头正在长肥的小猪，还有一条黄狗。黄狗很通人性，它认得从这个老屋走出去的每一个儿女。每次回家，它总殷勤地摇着尾巴，亲热地抱了我们的腿撕啃。走的时候，它总在我们的车后奔跑好长一段路，送我们一程又一程。有一次，母亲背了背篓去很远的地里收苞谷，黄狗也跟着去了。走到渠坎上，母亲停下来数说它，我们都走了，屋里连个看门的也没有，快回去！黄狗很听话地倒了回去。待母亲收了苞谷回家时，却见黄狗很忠诚地卧在大门口。黄狗能日夜陪伴我的父母看守一座空巢，而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却不能。

父母年龄大了，本应该和我们住在一起的，可是他们却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着，什么饭吃不惯啊，没地方转啊，城里空气不好啊等等。最多的一次住过三天，母亲便吵闹着坚决要回去，再怎么也留不住。每当看见城里的老人无比快乐地扭着秧歌，悠闲地在夕阳下散步，想起我的父母却正顶着烈日或冒着风雨，胼手胝足地在田间劳作，心里就愧疚得要死，难受得想哭！父母辛苦一世，老来儿女却不能在膝前尽孝，养我们这些儿女又有什么用？！

昨天，我父亲过七十二岁生日。姐姐在饭店里包了一桌酒席，我买了一个巨大的生日蛋糕，每个儿女都给老人送了价值不等的红包。一大家人全到齐了，大大小小竟有十六个，我们共同祝愿父亲健康长寿。吃完饭，父亲急着要回家，再怎么也留不住。我们就留母亲，母亲却说，屋里又是猪又是鸡的，离不开人。真正让父母放心不下的还是那座空巢，那座永远永远等待我们归去的老屋。等我老了，我想把这套房子让给儿子，我和他妈回老家去住。我把这个想法曾经说给儿子，没想到儿子不屑一顾地说，到那时，谁还住你这烂房子，我才不稀罕呢！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对儿子说，等我们老了，你们两口子在外面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和你妈给你们带儿子，我们和小孙孙一起过。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高兴地说，好，可以。现在再提说起来，他会羞恼地骂我说，不要脸。呜呼，无法可想！

儿女大了，翅膀硬了，总有一天他们会像屋檐下的燕子一样毫不留恋地飞向更远大的天空。总有一天，我的儿子也会如我当初离开老屋一样离开我现在这个家，我也会像我的父母一样老去，像他们一样加入守巢人的集合。到那时，晚景凄凉，独守空巢，寂寞孤独将陪伴终生。这是家庭生活特有的周期，这是亘古不变的人生宿命。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善待守巢人，常回家看看，别让他们空巢又空心。

每到下大雨的时候，我总担心老屋的屋顶是否漏雨，担心空巢能否禁受得了风雨的打击。秋气一天天的深重了，在每一个残阳落日的黄昏，在每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孤独的守巢人，你们将何以度过漫长孤寂的夜晚，你们将何以抵御无空不入的寒风？多保重，孤独的守巢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