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一九八一年七月十三日早晨,不知老天为和大发脾气,以一场前所未有的洪灾向人们突然袭来。李家村虽然紧靠岸边,但自古以来还没上过水。尽管前两天广播上就已发出防汛通知,干部们也三番五次到各家门前打过招呼,但好些人却并不怎么相信:“吹牛!水会进村?还没听说过!”“我们这儿都淹了,那全国不晓得要淹倒几千几万!”“气象预报还当不倒我的老和尚,有时明明是金光光的大太阳,它还说过阴天,有小雨。”------
起初,人们还有闲心顶着雨到岸边去观赏大水,捞柴钩棒;“鱼猫子”们更是披蓑衣戴篼篷,不失时机地忙着撒网、搬箴。
可是一小时后,情况就大有不同:村里已平地起水大胯多深,所有的房屋、树竹都置于一片汪洋之中,人们的心情也由观赏、好奇、紧张、慌乱到哭天喊地。无论干部们如何地组织群众依靠地形树物等有利条件陆续转移,但洪水陡涨,人移缓慢,特别是有的老年人宁可淹死也不愿离开自己的窝窝。待到半截身子都泡在水里了,才着急起来,搬这不是,抢那也不是喊妈声,呼儿声,唤猪声,鸡飞狗叫、咒骂哭喊声掺和着浪拍水流、房倒岸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一片混乱,有如遭到一场战争的血洗。幸好渡口的三只水泥船及时撑进了村子,加上村里原有的几只私人小鱼船,经过个把钟头的激烈战斗,才将全村的人、畜转移到了紧靠山边的泉水村。
人们呆呆地、失神地望着那变得无比宽阔的河面,那滚滚的浊浪穷凶恶极地撕咬着、消化着庄稼、房屋和故土的一切,是怎样的教人纠心的痛啊!
一
以阮小七浑号闻名全村的青年李水杰,此刻却不是这种心情。他凭一身水上的功夫,用自己的“渔老蛙船”一气转移了十三个人后,猛然想起爱人何秀如。她三天前去河心村看娘的病至今还没会来。河心村在上游八里远的中坝头于公社隔河相望,枯水天不脱鞋都能过去。虽说是个岛子,地势也只比李家村稍低一些。这会儿你看,远远望去,在汪洋中摇摆的树子和竹颠儿就好象是在向李水杰伸手求援一般。可不是吗?他刚解开绳缆时,明明是打定主意去河心村看看究竟的,不知是一种什么怪物使他一下忘却了,也难怪啊,眼前有难,助之常情,爱人从来没在他脑里消失得这样快过——当他看到邻居张大婶被水淹吓得快昏死时,那渔老蛙船不知怎么就自然地靠近了她,于是爱人在他脑里便没丝影儿了。只是当全村的人都安全脱险后,连叹惜一声都来不及,何秀如的影子又第一个占领了他。
他把最后一个人渡上岸,蒿杆一点,小船就窜到队长身边。他向正在清点人数的队长打了个招呼,也不管得到允许没有,更不顾众人好意的劝阻,腰一弓,蒿杆这么左一下右一下,就离出人们好远,渐渐地,象空中飘荡的一片竹叶,一会儿就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李水杰脚踏船后尾,让船头尽量跷起来,沿岸边散水逆流而上。河心不时冲来一些散了架的房屋、树木、麦草、玉米杆、家具等,随着巨浪的翻滚一冲一倒的泻向远方。
他边撑着船边思索着先上哪儿去找何秀如好,她是已经过来了?是还在那边?如果她已过了河,那还好办;倘若现在还在那边呀,天也------那铺天盖地的洪浪!她能躲在哪里?我又怎么去救她呢?特别是那股水经,波涛汹涌急泻直下,我就是过去了,凭这单人小渔船要载她俩娘母过来,危险得很,弄不好就船毁人亡!她现在究竟在何处?是死是活啊?李水杰心急火撩,既埋怨她不早些回来,又埋怨自己粗心大意,没早作打算,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唉!他猛地在前额上重重地擂了一拳,擦擦脸上的汗和水,咬牙瞪眼,拼命地将小船朝上游划去,“唰刷唰,唰唰唰------”船水碰击的声音也在以快速的频率催人赶路。
李水杰刚行了一半的路程,忽然听到一声呼叫从河心传来。他蒿杆一停,用手遮着前额,透过细雨的迷漓收寻江面。他发现,在与他几乎相平行的河心有一根桉树时隐时现,从那发枝展丫的空隙间漏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小黑点在艰难地蠕动着。
“救命!”又只听叫出两个字,树和人就隐没下去,十几秒钟后,又才慢慢翻出水面,但没再听到呼声,只是树上伸出似乎是求救的手势。
一秒钟也不能担搁!一种见危救急的天性使李水杰毫不犹豫,他蒿竿一点,小船机敏的调过头,象离玄的箭,斜里向江心射去。你看他骄健的身腰这边弓一下,那边弯一下,蒿竿在他手里象孙行者耍金箍棒一样灵活,这么左点一下,右点一下,婉如蜻蜓点水。尽管船在浪尖涛峡里高低不平地起落颠簸,但他却神态安然,如踏平地,紧张而镇定。几个横浪抛起老高,向他恶狠狠地盖来,都被他的勇敢、机智,沉着巧妙地躲过去了。一眨眼的功夫,两角就要汇成一点了。他满有把握地刚要将蒿竿伸向浮树,突然,一个巨浪跃起象一座小山,以泰山压顶之势向他压来,他一惊,随手用力一点,顺水直下,刚好躲过。好险!然而船里的积水已齐脚背了。他一边用足将水荡出船仓,一边顾目环视,却又不见了那桉树,真急人!需知这时的流速,好似汽车开五档一般,只要距离差錯三五妙,船追树容易,树追船就望尘末及。功夫不负有心人,李水杰终于见到那已露出丫枝的桉树,相距还不算太远。他用了各种办法,冒着翻船的危险靠进了树边,可是再也找不到树上的人。他寻觅了周围江面,仍无发现。他有些垂头丧气了。
河水在一个劲地咆哮,象恶狗紧逼胆怯的人那样越来越猖狂。在江心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没有目标的追踪象大海捞针,那儿去找?人没救上,弄不好连人带船一起赔了进去多不划算。没找着就算了,我也尽到力了,还是向岸边靠近要紧。于是他又外轻里重地斜里向岸边驶去。
世界上随意和反常的、凑巧和复杂的事儿的确不少。李水杰刚向岸边划了几下,从下游又传来了刚好能听得见的呼救声。他想到一句与此无关的俗语:手拿给你不吃,脚夹给你才吃。但也立即重振精神,纵舟驶去,好容易才发现一个半隐半露的人头。他大声喊:“不要心慌,我救你来啰!”眼看船已接近,随手就将蒿竿递了过去,“抓着,快抓着!”
那人费力地仰过脸,苍白而青紫,他那有气无力的手刚要抓住蒿竿时,蒿竿却神经质地一抖,又向上面一挑,活象小孩逗猫玩一样,使他没能抓住蒿竿,他那失神而吃惊的眼睛绝望地掠了李水杰一眼,洪水的冲击马上又将他们隔开了距离-------
李水杰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拼着命来救的人,原来却的自己几年前的仇敌!当他看到那张熟悉而憎恶的面孔时(其实此 人长相并不难看),火热的心一下就结成冰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也有今天!老天报应,淹死你活该!他本能地想拨转船头,又似乎觉得不妥,不太近情,况且大水又马上把船头冲直。更主要的,仿佛岸上有无数双赞许的目光突然变成千白把冰刀向他心窝刺来!一种无名的自责罪恶感使他下不了决心放弃。水急浪高,他可以痛快地顽强搏斗;救与不救这个人,却使他痛苦不堪。他感到,自己原来并没有多少良心,甚至痞恶------
经过短暂而痛苦的思想决斗,纯朴善良正直的道义取代了旧日恩仇的计较。不!见死不救,太没良心了,这决不是我李水杰干得出来的事!小船又对准了越去越远的小黑点,由慢到快,最后简直象在水上飞一样。
当他赶拢时,那人已经是筋疲力尽,生命结束的恐惧使他本能地胡乱挣扎两下,就沉没下去了。正在这当儿,李水杰一蒿竿插向那人沉没的水中一擀,把那人擀出了水面。他大声喊“快抓蒿竿,赵伯河。抓着,好!上!”然而赵伯河并没有听清他的声音,而是双手在慌乱中触到了蒿竿被拖到船沿的,却已无力爬上船了。“熊包!”李水杰双脚向后一退,从船沿边将赵伯河一提,虽然他选择的角度和位置很内行,但当赵伯河被提上船时,船身还是猛烈波折,荡进的水又把脚背淹着了。
赵伯河被救上船后,没说一句话,失魂落魄的双眼半睁半闭地、显得陌生的看了李水杰一眼,就象一团泥一般瘫倒昏睡在水汪汪的船底上,任凭雨点的浇打和浪涛的颠簸。直挺挺的一动不动,唯那鼻孔的扇动和胸肌的起伏异于死人。
李水杰舒了一口长气,掉头往岸边一望,在雨雾中那天水相接的地方,一株柳树在洪水中任凭风吹雨打,只细枝柳丝随风起舞,而主杆却巍然傲立,就象一个留有长发的勇士在顶风而行。啊!真快,船早己过李家村了。
由于单人渔船上装了两个“水湿货”,负荷超载,船口离水不到三寸。无论李水杰左脚换右脚将船里的水荡出去,负荷也不见明显减轻。在这种情况下,撑得过快和该快不快都有傾覆的危险,企图横渡和角度较大的斜渡更会被巨浪轻轻掀翻,况且赵伯河躺下的身躯己占了船仓的一半以上,给李水杰机动灵活地变换位置和姿式带来很大困难。唯一的办法是顺水直下,很不明显地渐渐向岸边靠拢。
李水杰盯着死人一般的赵伯河,心里很不是滋味。哼!今天算 你拣帊货了。把你救起来,连一声谢都没有,就象死猪样的闷睡,老子活遇倒你!连自己的爱人都没顾上,偏偏来救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想到这里,爱人何秀如的影子又突然强烈地跃近了他的脑光屏。她现在究竟在哪里?也许,也许已经安全脱险了;也许正抱着一根树子在绝望的呼救;也许正在惊涛中漂泊,正盼望他去救她;也许已经------他不堪想象那可怕的假设,但咋能保定绝对不可能发生呢?可不是吗,赵伯河这样有安全系数的人今天要不是遇着我,不还是喂了鱼虾么?何况她------想着想着,眼里慢慢寖出了忧伤的泪珠。那带泪的虎眉大眼又愤恨地盯着脚下的赵伯河,一段往事随着波浪的起伏和船身的颠簸涌上心头------
二
七六年的春天,大地卷起一股妖风。为使这股风刮到每个角落,上面向李家村派来“路线教育工作组”。这天上午,二十二岁的李水杰在大柳树下的河面上,撑着他七五年才新造的渔老蛙船趁着春汛正在撒网捕鱼,岸上来了三个提网篼挎提包的人。
“小伙子,整好多了?”为首一个戴眼镜的问道。
“有三四斤,全是鲢鱼。”渔夫边收网边回答。
“卖不卖?”
“你给什么价?”
“相因点,我们给你买完。一元二,行不?”
“元二就元二,少卖几个钱免得耽误我的时间。”李水杰收好网后,随即爽快把船撑到了岸边。岸上的人七手八脚忙着捉鱼。
戴眼镜的却没动手,他问李水杰:“你用的船和网的谁的?”
“我的。”李水杰不明意图,以为他在拉家常。
“河里的鱼是谁喂的?”
“谁也没喂。在河里是河里的,落在我手头是我的,落在你手头是你的”李水杰感到这人生长的地方大概没有河,也没有鱼,不然为啥问得这样荒唐可笑。
“你卖鱼的钱就你用?”
嗨!这人的神经病。“我卖的钱我不用,给你?”没好气的回敬。
眼镜却象没察出渔夫的态度那好似的,笑眯眯的慢慢刁上一只香烟,象摆闲条样很和气地问道:“搞这行门道来劲吧?搞了多久啦?赚的钱不少吧?”
李水杰见人家心平气和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过分,忙忠厚地答道:“从小就爱捉鱼,到现在怕有十年多了。寻的钱没个数,寻来就用了。”
“估计一下吧,大约卖了多少钱的鱼,如果划算,我也想试试。”
李水杰想,你那文斯滔滔的样子还想捉鱼卖?到碗头去捉还差不多!不过捕鱼嘛,本来就是一种十分有趣的游戏,人家先问个水深水浅,没事时闹着玩一会儿也未尚不可。“没算过,只有去年才卖得多一点,大约有两三百元吧。老实话,我去找杆称来。”说着就站起来,却见另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已掏出本本在记什么,又见还有一个的眼光很是不含善意。再仔细瞧他们的打扮和带的行李,马上意识到了点什么,觉得失口了,形势不妙。忙掉过头准备上船,然而他失算了:那个眼镜不知啥时早已站在船头挡着了他的去路,板着脸,鼓着眼,那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恶恨恨地盯着他。
“你们,你们这是------”
“我们是路线教育工作组的!”眼镜开腔了,音调与刚才截然不同,斩钉截铁,声威气杀!“十足的损公肥私自发典型!我们就是要找这样的黑典型。鱼没收,船网交公!”
李水杰冷不防遭了这样一个骗局非常气愤地高声叫道“你们这是不讲理,活抢人!”说罢就想跳上船,被眼镜当胸一掌挡了回来。李水杰愤怒至极,提起双拳声嘶力极地吼道:“棒老二!老子今天跟你们拼了!”说着一拳就向眼镜挥去。哪知这时为掩护眼镜横身来挡,被李水杰一头撞下了河,两人就在水里撕打起来。李水杰在水里如虎添翼,那人哪是他的对手,他得到的只是喝饱了河水。
就在这时,眼镜把外衣一脱,眼镜一取,“卜咚”一声跳下河,三两手就游到李水杰身后,拦腰一抱,紧紧地将他支在水里,想让他也喝饱河水。
李水杰根本不防此人还有这么一手,更想不到他力气还有如此之大。挣了两下没挣脱,低头猛的一咬,眼镜“哎呀”一声,将手放开。李水杰双腿一使劲,一个“蹦蹬儿”脱开了身,那溅起的水花扑在眼镜的脸上,使他顿时什么也看不见。第三个是个旱鸭子,眼巴巴看着李水杰游走了。
眼镜扶着那个吃饱了水的家伙上了岸后,由于挨了一口,气愤不已,咬牙切齿地指着渔船喊道“给我砸烂!彻底给我砸烂!”那个吃了水的怀着复仇的心情,从河边选来一块最大的石头,“噼哩啪啦”一阵响,,小船就漏水慢慢沉没了。一张新的尼绒丝鱼网也被他们解恨地撕得七零八落。李水杰在远远的水中急得干瞪眼,只有伤心而愤怒的骂道“强盗,你们这些强盗!总有一天我要给你们算帐!”
帐是算了,可不是李水杰找他们算的,而是工作组组织的民兵当夜就从睡梦中把李水杰抓了起来。打是没少挨的,又还写认罪书,大会小会批判,全公社喇叭里广播。说他是青年中最最坏的典型,是党内那个不肯改悔的走资派的社会基础------那个戴眼镜的工作组长,现在的公社副书记,就是眼前躺在李水杰船上昏迷不醒的这个赵伯河。为此事,李水杰的未婚老丈母怕女儿将来背一辈子黑锅而宣布吹了婚事。孩得小伙子痛不欲生,差点发疯。要不是何秀如这姑娘心地踏实,不顾母亲的阻拦三天两头地跑来看他劝他安慰他,以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当时不干出黄事来才怪呢------
李水杰现在都认为,爱人不仅是人才好,漂亮苗条,心地也好。在那样困难的情况下,不但没蹬他,反而象一团火似的更热乎了。农村的一个普通青年他没啥伟大的理想报负,如果当时没有何秀如这根精神支柱,很难设想赵伯河和李水杰今天是否还活着。象她这样的女人,天下不多。难怪此刻他是这般地为她担忧。
三
一个飞浪盖来,船里又溅进了水花。他又看了看赵伯河,仍象死猪一样。咦!他现在是公社的副书记,公社地势那么高,现在也不一定就上水了嘛,。他是在哪儿落水的呢?那么他不是在公社,而是在家里?笑话!他的家在离这李几十里远的天宫山上,门前连大沟都没有一条,哪来的河?姑且不去猜他在哪里失水,那年他下河与自己扭打时,看他那架式,还是一个游泳的行家里手呢,怎么今天一落水就没爬起来呢?为救人?哼!不大可能。他这样的人,还能见义勇为?虽说这几年来变得老实了一些,那是七七年检讨得痛哭流涕的教训嘛。上次还厚着脸皮上我家来劝我承包渔业,一年交三百元。哼!谁不知道你们是舵尾巴变的/到头来哪股风一起,我不又成了你们的黑典型!这种专门整人的人要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以自己的死去换别人的活?不可能,不可能!那他又是为啥落的水呢?啊,防洪!听说他不就是公社防洪领导小组的组长吗?关键时刻,特别是现在的防洪抢险,他挂了那个牌牌,不做做样子么?亲临现场还是很有可能的。说不定正在哪个堤上走着走着,突然决堤,那他再好的游泳本领都吃不消的。对,很可能是这样,不然又怎样来解释呢?
李水杰又下意识地看了看仍然躺在船上,还是象死人一般的赵伯河,不知怎的他的面孔其实并不象先前那样的可憎和厌恶。
水势越来越急,小船根本不用划都如飞的一样。洪涛的怒吼将李水杰叫回现实的危境。他向岸边一望,堤上不少人在向他急不可待地比手划脚地喊叫些什么,他听不清楚,但心里确实一惊:呀!都快到县城了!虽说现在离堤岸只有七八丈宽的距离,然而水太急,大堤又笔端一样直,每向大堤靠近一寸都很困难。李是谁杰的心顿时悬掉起来:一过县城就是使人失魂落魄的“双漩子”!当地人又叫它“勾魂沱”。就平日没涨水,船过双漩子都很要考一番手艺,在那里被勾了魂的船也不只七条八条的了,何况现在?如在双漩子前靠不了岸,那百分之百的会船毁人亡!他想到这里,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冒着巨大的危险企图尽快靠岸。但事不由人,船头刚朝里一偏,船身马上就册得老高,要不是他立即机敏地调整,翻是无疑。李水杰见在县城段靠不拢岸,心急如焚,又无别的办法,眼看过了大堤尽头就要到那可怕的勾魂沱了,难道双漩子就是这两个人和这只船的葬身之处吗?
都是这家伙,他生气地踢踢赵伯河的脚,仍无反应。心李不免骂起来:“妈的!我才想打主意不管你了。”其意思就是放弃渔船和赵伯河,自己扑水靠岸,仍有生的希望。但马上又想到即便活着回去,以后的生活也不会光彩,仿佛背后向他扔来“叽叽喳喳”截背节骨的斥责声,而自己却象犯人一样头都不敢抬。说不定还要判刑、劳改,多么可怕!这样的生活有何意义,有啥活头?还不如现在壮烈。况且,堤上还有千百双眼睛盯着咱呢!嘿嘿,李水杰感到自己的选择特别滑稽,竟是与仇人同生死共患难!
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岸花明又一村。正当小船快要溜过河堤进入双漩子险区,和李水杰已打定主意准备手拖赵伯河弃舟扑水进行悲壮激烈的时刻,却见大堤尽头转角处冒出一只驳船船头,上面站着四五个穿雨衣的人,有的手里拿着长钩,有的背着气圈,有的挽着软绳,正朝他比比划划,大声喊叫。李水杰本能地意识到这是要救他了。他估摸着两船相品时距离只有两丈来远,有戏!心头“咚”地落了实。急忙推推赵伯河,仍不见动弹。要想出个两全齐美的办法已来不及了。当两船相品时,只听对面喊声“注意,抓住!”拿软绳的大汉有力地向他抛出绳来。李水杰全神贯注,只见他蒿竿一丢,刚一接到绳子马上就俯身死死抓着赵伯河的手,只觉绳子一下就绷直了,随即脚下一滑,就进入了汹涌澎湃的洪涛之中。
由于李水杰一手紧挽着绳,一手紧拉着赵伯河,虽然那钻眯儿的滋味不好受,两人毕竟给救上了大船。可是,渔老蛙船却没被钩着,你想距离那样宽,水流那样急,小船的铁环又只鸡蛋那么大,要钩着那东西比枪击飞鸟还难。只见那船儿三翻五覆就被四五米宽的大漩窝吞了下去,到勾魂沱报到去了。天心高!
那个拿长竹的人站在船沿上,正为没有钩到小渔船而遗憾,突然听到背气圈的人惊叫:“周县长你看,这不是赵伯河同志是谁?都昏死了!”
听到叫声,这个体形消廋、眼角间充满红丝、满脸疲倦的老头赶紧放下手里的长钩,转过身来弯腰摸摸赵伯河的心窝,低声而沙哑地向左右说道:“快,赶快送医院。”他望着被人背着远去的背影,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粗气后,突然想起另一桩事,掉过头来,慈祥而亲切地向李水杰问道:“多亏你这位同志。叫啥名字?”
“李,李水杰。”他从没同大官说过话,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啊,来,跟我来。”周县长边说边拍着李水杰的肩膀走进船仓,他先递张干毛巾让水杰把身上擦干,又从一个包里拿出一套半新不旧的干部服叫李水杰穿上。李水杰脑子热烘烘的,说不出一句客气话,只听话地将衣裤穿了。当干衣服一上身,马上就觉出一股暖气。他一边扣钮扣一边不禁感激地说:“领导想的太周到了。”
那个胖子插嘴说:“这是周县长的战备物资——准备的御寒衣服。”
李水杰从雨衣的领口和下摆发现,周县长里面只穿了一件圆领背心和一条短裤。他正扣钮扣的双手象打了休止符号一般停一下,又急忙解开,说:“我不冷,我身体棒,能顶得住。”
周县长笑着拍拍水杰的肩膀:“穿上吧,你看我这雨衣多厚实,一点也不冷。穿上穿上。”说着又转身提出两听罐筒,亲自用小刀撬开一只,递到李水杰手里:“饿坏了吧?先吃一点填填肚子。”
李水杰望着那慈祥而亲切的脸膛和火热而爱抚的眼光,象亲生父母对心爱的儿女一样。他的父母六零年就死了,除了何秀如外,他没有受到过这种慈母般的抚爱。他激动得噙着热泪颤抖着双手接过罐筒,什么也说不出来,拿起汤匙低头就吃。虽然还是昨天晚上吃过东西,这会儿肚子也在哗啦啦的叫,但他不是狼吞虎咽,而是挑一坨在嘴里,咬没咬自己也不知道,两眼盯着船板发楞,激动的泪水不断往外溢,许久又才想起似的猛咬几口,又停止了,吞没吞他都不知道。
周县长坐在他对面,慢悠悠地点上一只叶子烟,不断地催李水杰“快吃,快吃。”李水杰又才服从命令似的猛吞几口。
周县长为了消除他过余的激动和咽哽,有意识把话岔开,问道:“家在哪里?”
“李家村。”
“这么说赵伯河同志是冲到李家村附近被你发现的啰?”
虽然地点问得不够准确,李水杰还是点了点头。
周县长磕磕烟灰,赞赏地说:“真不简单!在这样大的洪水中搏斗了十八九里,好样的,英雄!”说着他激动地站了起来,挥着烟杆说:“党感谢您,人民感谢您,李水杰同志!你是青年中的好榜样!”
“不,不,”李都会杰满脸羞红:“这没有什么------我也不值得您这么说------我也不知道是赵书记------我,我还------”
周县长又摆摆手说:“并不是因为你救的是赵书记,我才这样说。不管救的是谁,一样------”
“周县长!”堤上有人喊。
周县长只好停了没讲完的话,出了船仓,向堤埂上问道:“什么事?”
堤长的人急忙回答:“刚才两河公社又打来电话说,赵伯河在河心大队组织群众转移,河心大队的大大小小,包括流动人口倒是一个不少的全部过来了,但赵伯河仍没找到。当最后一船过来的时候严重超载,赵书记叫他们先走,他还要进村看看有没有漏掉的人。约好了在一根桉树边接他。但当船返回去接他时,人没看见,桉树也没了。他们说,是不是在全县广播上请沿河各公社注意河面------”
周县长说:“小张,你去给两河公社回个电话,就说赵伯河同志已在李家村被李水杰救了,在这里上的岸,目前正在医院抢救。另外,请他们洪水退后在做好救灾的同时,搞一个李水杰救赵伯河的宣传材料,上报县政府。就这样,去吧。”
周县长和岸上通讯员的对话,李水杰在船仓里听得清清楚楚。他震惊了,心头落实了,而又惭愧了。那么可恶的赵白河原来还有这样好的心肠,居然能把群众的生命财产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重要得多?“河心大队的人包括流动人口一个不少。”这当然就包括了何秀如母女俩也脱险了。从李家村的情况可以想象做河心村群众转移工作的困难程度有多大了,特别是那些死脑筋人要房不要命,要费多少口舌啊,中间又还隔着一条河!最后人家还去一户一户检查寿搜索,那样深的水,一百多户人家不够搜索么?而且一般都要从这个院子游到那个院子,再好的水性也会游得筋疲力尽的。而我呢,在河中还三番五次地咒骂他,说他是死猪死狗,天报应,活该。甚致险些成了见死不救的罪犯!这都值得表扬宣传?想到这,李水杰第一次感到自己太渺小,心胸太狭榨了。痛苦的内疚使他再也不能吞下一口火腿,双手捧着的脑袋埋得更低了。
周县长走进来,见李水杰没吃上一半就打起磕睡来,对胖子说道:“你先领李水杰到招待所去休息,他太疲劳了。我要到医院去看看赵伯河同志。”
李水杰满脸是泪地一下子站起来,说:“不,我也要去看赵书记。”
周县长看着李水杰异常激动的神情,不解其意地笑了笑:“你已经累得够强了,还是先到招待所休息吧,我去代你向赵书记问好。”
“不,不,我一定要去看他!我太对不起他了。我要请他原谅------”声音变得抖声抖气:“周县长,我、我太没良心了,在河中我看见是他,就不想去救,差点把他给甩了。要不,赵书记也不会象现在那样昏迷不醒------呜呜------我、我对不起他------”话没说完,就哭得泪流满面。
“那又是为什么呢?”周县长的确有些吃惊了。“啊,想起来了,你叫李水杰对不对?你看我这记性!那年他是你们村的工作组长,一进村就抓着你这个典型,把渔船给你砸烂了------唉!那是什么样的年月啊------”
“您咋知道呢?”李水杰忍着泪花问。
周县长望着船头,沉思地说:“他是我派下去的工作组长,他不回来给我汇报么?”象自语一般,神情中露出了无奈而内疚的辛酸。
李水杰看到周县长脸上的表情,忙擦擦眼泪说:“这不能怪他,也不能怪您,这都是四人邦他们搞的阴谋!周县长,走吧,不说这些了。”
周县长闷闷地吐出一口长气:“唉,我们也有责任啊------”
到了医院,由于抢救及时,赵伯河已经苏醒转来,正输着液体。李水杰一进病房,哭着叫一声:“赵书记------”一头伏在床沿上泣不成声了。
赵伯河挣扎着坐了起来,用没有输液的那只手轻轻拍着李水杰的背,声音比较微弱而又有些激动地说:“不要苦,李水杰同志,我很感激您,你爱憎分明,能原谅我的过去,就已很不简单,难能可贵了。一想起你还能救我,我就非常感动------我以前说过过许多错话,做过许多错事,给您,给人民造成很大的损失。请相信,我会在以后的工作中全心全意,尽心尽力为群众办好事,办实事,来报答群众报答您对我的谅解。”
周县长接过去说:“是的,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群众能谅解我们,已经是非常宽宏大量了。今天出现的事迹更说明我们的人民是很好的。我们也只有多多为群众作想,把人民群众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来办,设身处地为群众的利益全心全意地工作,才能取得群众更广泛的信任和谅解,我们的党也才有希望。赵伯河同志,好好养病。我们的事业正日照中天,等着你干的事还多着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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