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
江南的春来得早。大年刚过已是阳春三月了,天气也就变得暖融融的,那萧条冷酷的冬把大地蹂躏成干干裂裂,此时就在春日暖和、湿润的空气中一天一天地撮合。
一大早,晨岚晓雾。布谷鸟趁着黎明还没有消尽在葡萄架上鸣啭着不肯离去,唤醒了还沉睡在迎接新春美梦中的乡亲们。院里桃树上那鲜红的桃花在冬残留的寒意中已依稀可辨,嫩叶正从已凋谢的花瓣那里冒着晶莹的露珠支开着青绿色的芽儿。晨风轻拂,桃花树微摆着嫩枝让那几片残花飘落在尘土中。旭日东升,大山似乎还在沉思,却还是把大气缓缓地吹上了天,并把它那巍峨粗糙的轮廓投放在碧绿色的田间上。田间两旁邻家各户炊烟枭枭,故乡便在晨曦中显得溟溟朦胧,就象一个被吓懵了的仆人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阳光穿过高耸的夹谷懒洋洋地照耀着大地,银白色的云和着柔和的风在高阔湛蓝的天空中游荡,象个傲慢不羁的浪子正享受着无限美丽的春光。绵绵青山远远就听得见山间小溪淙淙的流水声,泉水拍溅着枯枝残叶消逝在遥远的河心中。春风是大地的女儿,在金光熠熠的太阳光下越过大山、穿过林子,象轻抚婴儿的母亲拂过湿漉漉的大地,把大地原先那满面的愁容吹散开去,大地沐浴在春日艳阳里掺和着风儿在喃喃低语:啊!你吹绿了我们富饶的大地,愈合了我们的伤口,我们因此改换了从前的模样,让我们以最虔诚的祝愿欢迎你、感谢你!
插秧
春雨后的田野象青绿色的地毯一样横睡在深蓝色的天空下,乡下田间小道细草芊芊。田野上随处可见的片片秧田象虎背斑点一样引人欣赏,人们在务自的责任田里忙忙碌碌。妇女们正在田里施肥,几个大伯忙着犁田耙地,有好几户已经把秧苗投放在田里,一把一把地立在田中,让人想起油画中橙黄色的沙漠上长出的一片片绿洲那样,煞是好看!
我撑着把小花伞站在田埂旁边的育秧地里,看着周围所有热闹的一切。田埂的一边是堂叔和堂姑在扯秧,秧苗长势很好,微风吹拂,绿油油的一片向前倾斜,似乎在向人们炫耀着丰收在望。堂叔与堂姑扯秧的速度还是很快,尽管他们嘟嘟嚷嚷在吵点什么!只见堂姑呶着嘴说:“我也去,就是要去!”堂叔显得有些不耐烦,对她连番解释说:“我理解你的好奇心,到广东深圳那么远的地方去打工,你以为我很情愿?”堂叔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当年我没能升入高中,现在已经成为过去了。”堂叔的话语里带有些万般无奈,接着说:“现在环境变了呀,升入高中就读再也不分什么贫农富农之类,你还是趁此机会到城里高中去深造吧,将来考上大学比我还有出息呢!”堂叔这一席话让堂姑信服了,她双手摆动着手中的秧苗催堂叔动作快点,因为爸爸妈妈喊着他们向田里投放秧苗。
几把秧苗抛向田中央,激起一片涟漪,沿着平静的水面荡漾而去。爸爸妈妈那灵巧的右手正拆开着左手中一大把秧苗,一支或两支飞快地插向田里,一片笔直的禾苗便在他们面前徐徐延伸。父母的谈话声似乎在人们喧喧嚣嚣的欢笑声中特别令我倾耳相听,妈妈细声地对爸爸说:“他爸,春耕完后我打算在旱田里种植蔬菜到街上去换点油盐,你看看会不会犯上‘资本主义蔬菜自由化’。”妈妈双眼警觉地扫注四周,生怕自己的话被别人偷听到了。爸爸抬头冲着妈妈笑,揶揄她说:“你这算什么,我还打算到大街上开个杂货店呢!”“嗯?你胃口倒大,我就担心你会同妞妞的爸爸那样落得个不明不白。”爸爸不无遗憾地说:“唉!时代不同了,这么平静的日子也有好几年了,说真的,他应该回来了!”说到妞妞的爸爸,我的心一振,脚下一滑,摔了下去,“哇……”地一声,我大哭,伞丢弃一边,红红的,点缀着这绿色的世界。妈妈赶忙跑过来,双手抱起了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说:“别哭,别哭!摔了一跤,就快长大了!”我一听,一下子咯咯地笑,止住了哭声。
守候
春日融融,燕子早早就南飞了。邻居的小女孩妞妞是我最好的伙伴,她常邀我到村外的公路上等她爸爸。早在十几年前,她爸爸是那时候插队乡下的“知青”而滞留在我们村,后来在反左反右中把他反进了大牢,听妞妞的妈妈说他被打回北方老家,在半路上发了一场大病……但不久前听说他已经得到平反了,所以妞妞总是托着下巴坐在路旁等他归来,我也怀着希望陪着她象出征的新兵那样站在一边。路旁是一片竹林,竹笋破土而出,长出了一大截。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在鲜嫩的竹杆下端掰开那毛茸茸的叶片放进溪水里当作船摇,并向她炫耀着说:“奶奶要我长大了到海上去划船呢!”有一次不小心,让露出地面的干竹茬剌伤了脚踝,我来不急站稳,慌忙中用双手抓住了前面的新竹笋,让竹笋叶片上那尖细软毛砸满了一双小手。妞妞解下她头上的蝴蝶结给我包扎小伤口,然后一边帮我捏下沾满细毛尖的小手一边认真地解释道:“妈妈说,爸爸最疼爱自己的孩子,你瞧,你把竹笋儿的叶片拧下来,可惹她爸爸生气了!”我一愣住,即刻便回味在她甜蜜蜜的的童音中。
一天,妞妞兴冲冲地跑到我跟前,挥舞着小手帕眉飞色舞地说:“爸爸好棒哩!瞧,他给我买了好多巧克力!”接着她更加手舞足蹈,头上那红红的蝴蝶结一蹦一跳,似乎真的要飞了起来。“咦!爸爸说,城里好大啊,我们要到城里去生活了。”我一听,心里沉甸甸的!
其实到城里去生活,是她爷爷从遥远的北方老城来接她们母女俩回老家的。爸爸的巧克力和那些令她兴奋的话语都是她爷爷给她编的!
果然,几天后妞妞一家真的走了,分别的时候,妞妞远远地向我挥着小手大声说:“我会回来的……”这清脆的喊声,响彻了山谷,在大山间,在我的耳边,久久地回荡着,好长哟!
划船
春日艳阳高照,天空象蓝宝石般晶莹璀璨,大地上微风拂煦。奶奶就喜欢在这个时候坐在葡萄架下给我讲爷爷的故事“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很勤劳。”接着她习惯性地抬起左手,用右手指拨弄着她那枚闪亮的金戒指,脸上便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奶奶的这枚金戒指老是戴在左手的中指上,似乎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听说只有几次被批斗时才偷偷地把它藏了起来。“那时候呀,我还是个大闺女哩!”说到这里,奶奶的脸上总是陡然地泛起一片片酡红,象个害羞的少女似的咯咯地笑着说:“那一年,你爷爷到城里去卖豆,三大马车就给我换回了这一枚金戒指,回来后瞒着你太公公说钱丢了,害得你太公公把他大骂一顿。”说完后,奶奶抬头望望远方,“唉!祸福难测,我怀着你爸爸的时候,你爷爷就被抓着当兵去了。”这时,奶奶习惯性地把我搂进她的怀中,抚摸着我的头说:“以后长大了,就到海上去。”“到海上干啥呀?”我噘着嘴问。“划船呗!”奶奶不无自豪地说。
原来奶奶有一个终日上锁的小箱子,有一天我吵着要奶奶打开了它,奶奶抖抖擞擞地取出一个红布包,淌着眼泪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撩开,一只精巧的青绿色的铁壳小船呈现在眼前,奶奶告诉我那是从军的爷爷在兵荒马乱的那年渡海时让人捎回来的。奶奶每次提起它,就把它放在耳边,她说她听到了爷爷在海上划船的声音。后来,奶奶带着小铁壳船走了,临走前,奶奶叮嘱我要好好学习,她要找爷爷去了。那时我心里很酸,也替奶奶高兴,因为奶奶好想爷爷啊!
从此以后,我就经常梦见奶奶在海上划船,于是便问:“奶奶,找到爷爷了吗?”奶奶双手紧握着双桨边摇边说:“在海那边,还远着哩!”
续梦
又是一年春早绿……转瞬间,二十多年过去了,在过眼烟云的人生中,那年的春天已经过了,那时的世界的确也在发生变化!现在我们哼唱着春天的故事已经跨入了崭新的世纪,去开创未来。此时,我们不防回头张望,也许来路恰有我们需要的东西!因为我们拥有理想,曾经那么努力,那么勇敢,那么敢为人先……如同我一样,我终于沿着叔叔的脚印到广东来寻梦了,于是我问自己:爱过什么胜似爱自己的生命?
没错,是我童心不老一直怀想着那三个不褪色的梦,她们在我幼稚的童心上永远地跳跃着,给我迷惑,又给我无穷的力量,催我不停地前进!我因此也终于释然:人类之所以发展到今天的文明程度,就在于我们人类刚刚学会直立行走之前,早就学会了怎样摔倒,然后又爬起来,又禁不住再摔倒下去,就这样反复多次。这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地上本没有路,只是走的人多了,也就变成了路!
记忆是一批享受不尽的财富,它让我们回首在美好的过去中,所以我们有时难免不去追忆过去,正如我一直怀着那颗绿色的童心回到了那年的春天,喜欢歪着脑袋托着下巴沉思,是不是真的摔了一跤就快长大了?那个戴着蝴蝶结的小女孩还会回来吗?奶奶摇着铁壳船找到爷爷了吗?
我想,在那时那地——就是现在,也大有可能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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