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听着《乌鸦喝水》的故事长大的。

三岁多的时候，他睡觉不好，总是难以入睡，爱和大人一块儿睡。缺觉就长不好，他矮，瘦，不像同龄的孩子。

后来，他能听故事了，问题才有了转机，妈妈开始给他讲睡前故事。

他听到的第一个故事是《乌鸦喝水》。一只乌鸦口渴了——

三岁的他会想问题了，讲完，他问妈妈，为什么乌鸦不一下子叼个大石头呀！不是一下子就能喝到水了吗？妈妈笑了，傻孩子，旁边只有小石头啊，你看，你爸爸就是咱们家的乌鸦，每月都给咱们家寄钱，就像这小石子，一颗一颗的，攒起来。攒多了，咱们家就有水喝了。

那时候，他的爸爸在矿区工作。

在他印象里，爸爸的脸总是黑的，像乌鸦。

一开始，他听故事很兴奋，越听越精神，听完一个，总缠着妈妈再讲一个。妈妈的故事很有限，妈妈越来越局促，越来越疲于应付他，后来，妈妈有了主意，妈妈专讲《乌鸦喝水》，讲到故事最后，就教他数数，数石子，乌鸦开始叼了，一颗，二颗，三颗——数着数着，他仰着小脸儿就睡着了，梦里全是乌鸦满天飞。

再后来，妈妈接到了一个通知。妈妈接到通知急急忙忙地将他寄放在姥姥家里，一个人去了爸爸工作的地方。回来时，妈妈的眼睛肿得像桃子，姥姥说，那是哭的。

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见过爸爸。爸爸走后，妈妈没再嫁人，矿上给妈妈安排了个打扫卫生的活儿，靠每月几百块钱维持生计，供他读书。妈妈成了家里的乌鸦。妈妈的脸也越来越黑，头发越来越白。像乌鸦，又像白头翁。

他长大了，大学毕业，他在爸爸生前工作的煤矿参加了工作。本来，妈妈死活不愿让他再干这一行的，但是，现实往往不能容忍人们去感情用事。只有原单位才好分配。他的同学，毕业两年了仍在流浪的有的是。有了工作的他，成了家里的乌鸦。他听过乌鸦反哺的故事。他发誓，要让妈妈后半生地过上好生活，喝上最好的水。

他工作很勤奋，肯吃苦，就这样几年后，他当上了副矿长。

他开始不满足每月的那点小石子，就和别人合伙开了个私人小煤矿。他是大矿副矿长，开个小矿，在当地算不得稀罕事儿。他的小矿，除了工人，其他一切所需要都可以从大矿调过来，他有条件。有人背后偷偷叫他公私合营，他以低廉的成本逐渐击败了同行的业主，一跃成为当地首富。他仍不满足，进一步扩展他的事业。

妈妈现在已经不愁喝不到水，但妈妈的头发比以前更白了，脸也更黑了。妈妈看他整天忙得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就一声连一声地叹气。眼看他的小煤矿规模就要撵上他所在的大矿，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的煤矿由于安全措施不到位，致使发生大规模冒顶事故，死亡78人，这件事，成了许多报纸的头条新闻，作为事故第一责任人，他被公安机关拘捕，正赶上国家集中整治私人小煤矿的风口上，他一审被判处死刑。狱中，白发黑脸的妈妈来看他，他发现，妈妈真的老了，像一只行将就木的老乌鸦。

对讲机里，他流着泪说，妈，儿不孝，没有让您过几天舒心日子。爸爸死后，您一手把我拉扯大，吃尽了苦头，现在，儿却不能为您尽孝送终了。临走前，儿有个要求，再给儿讲个故事吧。

妈妈哭了，流着泪讲了他最熟悉的故事——

一只乌鸦口渴了，下来找水喝——乌鸦将小石子一颗一颗地投进瓶里，水而在慢慢升高，但是乌鸦急了，它是只性急的乌鸦。它这会儿渴得厉害，不愿意慢慢地等水涨高。乌鸦飞到别处，捡了一块大石头叼了回来，一下子将石子投进瓶里。结果，砰地一声，瓶破了，乌鸦一口水都没喝着。

听完，他失声痛哭起来。哭声回荡在整个死囚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