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八

一　

杉坡寨共有十多户人。　

杉坡寨自古以来房子都是杉木围杉皮盖。种的是山地，吃的是木薯、玉米，饮的是山溪水。可是，这些年来随着改革开放，随着乾坤的翻转，山里人也像山外人一样，外人有什么山里也有什么了。

杉坡寨当今最富有算是盘正才家了。十五年前他与外面客商联手承包200多亩山地，外商投资，他负责请人管护，承包的山地全部种上香草、八角、快速丰产桉。十几年过去了，现在他一家发了，可以讲是发红发紫了。他发了首先办的一件事是修路，投资10多万元修了10多公里能通汽车的山路。正才家有多少钱，寨里人不清楚，只知道他家有小汽车，有新楼房……　

杉坡寨房屋较分散，东边寨几户，西边寨几家。正才家落在东西寨的中间槽山溪边，有三层楼。这几年他与人承包山岭才起的。在溪边建房有几个优势，一是近自家承包种的八角、香草，免得夜间请人守山；再是家近河边可建小型水力发电站。正才家在建楼房的同时建了一座小型水力发电站，从此全寨人亮灯不用油了，改变了杉坡寨历史的面貌。正才富了为寨里做了许多好事实事，寨里人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犹如寨主寨王，恭敬他，如同庙里的甘王爷一样。

二　

正才家有三个劳力，他、他老婆和一个独生仔天龙。他还请有一位做长工的聋子。聋子为人憨厚，勤快老实，样样工肯做。聋子在家排老八，名叫王龙八。龙八嘴巴勤动，见人嘴动点，他就独自“嗯”或是自我介绍，“我叫王龙八”。随后又讲自已去做什么工，唯恐人家问他一样。人家笑他也笑，人家忿他则忿。寨里人个个都爱逗他笑他。不叫王龙八，而喊他聋八。无论怎么喊他，他没听见无所谓。正才家有个聋八做长工，里里外外都勤快，家人都非常满意。　

聋八是山外人，当年是跟人家进山到正才家种八角、香草的。外边人种完后捞钱走了，聋八不愿走。当时正才家正缺人手，需要人守山管护，于是正才同意留下。聋八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他无忧无虑，一个人的肚子在哪里混不得？聋八五岁无母，十岁丧父。他成聋子是因为那年救一个落水小孩，自已被水灌饱肚子酿成一场大病，在医院躺了一年，病好后他双耳却失去听力了，从此成了聋子。少年的他，读书也不成了，从此回家在生产队跟叔叔一起抢工分，和大人一样战天斗地学大寨。每日收工回家有一大堆家务，挑水、喂猪，有时不合婶婶的心意，还挨唠叨和辱骂。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后，叔婶见他懒些，就分田分地给他，分家由他另立炉灶。次年聋八见人都纷纷外出捞钱，聋八丢田地给阿叔跟人进山了。他到正才家做工，觉得很好，比在家种田好。聋八常常对人讲，在盘家待他最好算是主人正才了，不好不差是天龙妈，对他最看不起眼是主人的独龙仔盘天龙。　

盘天龙比聋八大一岁多，十九岁了。人虽长大了但好像八九岁娃崽一样冷头呆脑。整天花猫脸，鼻涕如两条青龙进进出出。天龙虽憨，但在家里凶恶多了。小时候是孩子王，到十五岁了他不敢多恶了，怕同伙联手揍他。要恶，只敢在母亲和聋八面前称恶。他父亲每次见天龙耍恶时便打他，但老伴总上前劝阻，说孩子还小不懂事，到时候会自己慢慢明白的。　

聋八在正才家觉得待遇不错，每天跟主人一样同吃同住同劳动，每天还得十块钱。精打细算，一个月还得三百块钱，比在家种田还好。聋八每天跟天龙上山砍伐杉树，晚上回家天龙总向父亲报功，讲自己如何如何勤，聋八怎样怎样懒。可是，聋八是知道的，砍树自己比天龙砍得多，扛树筒比天龙扛大根。每次把杉木扎成排随水放出山卖时，天龙是位怕死鬼，不敢下水调排，坐在木排上还用绳子拴住了身体，生怕跌下水喂鱼。而聋八则站在排头掌方向，时不时跳下木排调方向。杉木卖了，天龙不会算数，叫聋八算，自己只会收钱。　

聋八为人忠厚善良。而天龙则是穷凶极恶的人，专挖聋八的弱点，在父母亲面前常告聋八的状。可是主人当面虽讲聋八不对，过后又时不时地又在聋八面前竖大拇指。天龙有时见父亲在夸奖聋八，总是闷闷不乐，对聋八恼火极了。有时聋八稍有一点不合天龙的心，聋八不是挨骂就是挨顿拳打脚踢。聋八每次遭到打骂，从不还手，生怕惹主人恼火而丢饭碗。聋八想，我愿做主人的狗，不愿当天龙的狗呵……　

三　

天龙长到二十五岁了。杉坡寨的青年人到了天龙这般年纪早已当爸爸了。正才见儿子天龙岁数越来越大了，心里很焦急，叮嘱老婆四处找媒人为儿子成全婚事。当媒人知道杉坡寨的大富翁要为儿子完婚而发愁时，媒人心中有把算盘，若能帮大富翁的仔说成婚事，必得重酬媒金。于是媒人纷纷抢着为天龙说亲。由于媒人说亲太多，正才夫妇不知答应谁的好，最终由天龙一锤定音，最后天龙选中了南坡寨张四喜的千金张翠香。翠香芳龄十八，人长得“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是南坡寨的寨花。天龙虽爱翠香，而翠香却不中意他。她要嫁到天龙家是迫于家里穷而勉强同意的，翠香的父亲这两年来一直躺在病床上，家里所有的积蓄全用于买药给父亲看病，家里值钱的都卖光了，　还欠了别人很多的债。翠香的母亲见到自己的女儿被大富翁的仔看中了，心里很高兴，算三生有幸，女儿一嫁过去就有钱医她的父亲，而且还得钱还债。翠香虽不开口答应，但她母亲早已满口答应媒婆了。翠香若不答应这一婚事，母亲就愿跳河死去。翠香在母亲的哄骗威逼之下，也想到为父亲的病早日痊癒，只好含泪默许了。　

翠香过门的第一天，天龙喝得醉晕晕的拉着翠香的手到聋八面前比手划脚，意思是问聋八，我老婆漂亮不漂亮？聋八董得天龙的意思，在天龙面前伸个小指头，而在翠香面前竖起了大拇头。这时，天龙看懂了聋八伸手指头的意思，是天龙配不起翠香，他恼火极了，三下五落二就给聋八扇了几个耳光，接着又给聋八飞来几脚。翠香见状便跑到房里大哭起来。　

南坡寨与杉坡寨相距不远，只隔一座小山。新婚期间，翠香时不时白天在天龙家做工，晚上却跑回娘家过夜。对天龙来说，只要翠香白天在杉坡寨做工，晚上在不在家睡觉无所谓。对晚上过夫妻夜生活来讲，天龙是没有缘份的。五年前，天龙得了一场大病，在大腿间开了一刀，险些丧命。病好后那男人的东西再也硬不起来了。翠香在天龙眼中只是娶来的一个劳动力，他哪知道翠香的痛苦呢？翠香知道自己是名嫁实闺。守活寡命苦呵！碰到天龙这样一个的男人几时到老呢？有什么办法呢，怪就怪自己命苦。为此，翠香几乎都是白天在天龙家做工，夜晚跑回娘家跟本寨的小伙子唱山歌去了。　

自从翠香过门后，天龙和翠香加上聋八就有三人一同上山做工了。可是聋八一来天龙却变懒了，什么工都指使翠香和聋八去做，他变成看工员了，躲在树下乘凉、抽烟，或者到处去游山，拿着弹弓去射鸟。翠香和聋八扛树累了，坐了一会儿，天龙巡山回来看见聋八和翠香并排坐时，两人手在比划微微笑，就恼火了，一手将聋八拉起推过一边。聋八嚷道：“我刚坐下的，我不偷懒！”聋八哪知道天龙不是恼他偷懒，而是恼火他和翠香并排坐。扛树累了的聋八刚坐下又被拉起来心里很不舒服，等天龙放开他的手，他又坐了下来而且坐得更近翠香。天龙是位横蛮惯了的野性子，见聋八如此固执，一恼之下又给聋八扇了几个重重的耳光。霎时，聋八的嘴角被巴掌扇得流出血来。天龙回家去了，翠香见聋八如此挨打，心里很难受。于是便找了几棵草药嚼碎，吐出就往聋八的嘴角上摸……　

四　

七月的炙阳似流火。这些天在山上干活的人最辛苦不过了。这几天天龙被火热的天烤得病倒了，只有翠香和聋八上山扛树。中午，太阳似火球一样烤得他们一身汗水淋漓。他们扛树实在太累了，翠香便招手叫聋八休息一会，聋八摇摇头表示不敢休息，唯恐像上次一样被天龙一顿毒打。后来聋八实在太困了，身上没有力气了，才远远地离着翠香坐一会儿。这时，翠香便主动过来靠近聋八坐下来。用手比划着意思是讲今天天龙病了起不了床，没人监督他们了。午饭后，更是一丝风也没有，他们更烦燥了。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翠香顶不住了，也许是山里人的习惯，她一吃饱饭便把外衣脱掉。聋八见了便紧张起来，不敢多看几眼。翠香那胀鼓鼓的ru*房从那件短得不能再短了的红纱内露出一半。ru*房随着翠香的动作在聋八眼前晃来晃去，煞是撩人。聋八人非草木，看到翠香如此动人的身材，太阳又烤得她脸红扑扑的，似红葡萄一样，手一拧点似乎要流出水来。聋八再不敢多望翠香，他独自去扛木头了。聋八扛来一根树一放下就不见翠香了。翠香去哪里了？聋八四处张望寻找，呵！原来她在小溪里探出脑袋在向聋八招手示意。山里人野就野到这步，一个女人也敢在山溪里洗澡！翠香在小溪里边戏水边向聋八招手，示意他也该到小溪里来泡一泡。聋八摇摇头后又独自去扛树了。聋八扛树回来时见翠香已上岸了，她一身透湿，内衣内裤紧紧贴在身上，曲线分明！聋八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半裸的女人，连肩上的树筒都忘记卸下了，突然，一块泥点打在他身上，他定睛一望，只见翠香微微一笑，示意聋八将外衣拿给她。聋八是个老实人，不管谁人叫他都有令必行。聋八将树筒一丢，将衣服搂来时一转身就不见翠香了。她到哪里去了？聋八正踌躇着，一根短树枝扔到脚下。聋八朝树枝掷来的方向一看，原来翠香是在溪边的岩洞口掷来的。聋八搂着衣服朝岩洞走去，一到岩口聋八便“呀”的惊叫一声。原来翠香是光着全身躺在岩口边的一块石板上……聋八将翠香的衣服一扔正要往外走，突然，翠香冲上来搂住了聋八的双脚。聋八呆住了，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了。只见翠香两眼在迸着火光，她死死地搂着聋八不放。聋八全身发抖起来，他不敢挪动一点，更不敢望翠香一眼，两眼在仰望岩顶，好像在寻找逃脱的机会。这时，翠香哭了，她不管聋八听不听到，她放声大哭，边哭边喊：“我要你，八哥！我命真苦呵，今天我要堂堂正正的做个女人！我嫁天龙三年了，从来没做过真正的女人！今天我要做，我要做！”翠香边喊边拽着聋八，同时又给聋八跪下叩头。聋八趁翠香给他叩头时，狠狠地推翻翠香，往岩外走去……　

五　

那天翠香和聋八很晚才从山上回家。日后，寨里人对翠香聋八议论纷纷。说什么那天两人同进溪水里洗澡，洗澡后又进岩洞里睡觉……你一言我一语讲得有头有尾，有声有色。天龙一听到那天自己病了不能跟他们上山，自己的老婆便同聋八乱搞起来，心里很恼火。有一天天龙找翠香问是否有此事？翠香讲没有。没等翠香讲几句就被天龙扇了几个耳光。他们正互撕打着，恰好聋八正路过，见俩公婆打架便上前劝解。用双手比划示意，不要吵架。这犹如火上浇油。天龙原本打算揍一顿翠香后再去找聋八算帐的，现在聋八来了不是送货上门吗？天龙朝聋八飞扫一脚，聋八仰翻在地。天龙正想下毒手猛打时，正才刚好路过，见状忙拉住天龙，叫他不要打了。天龙见父亲拉了他，才气鼓鼓的停手。　

天龙对聋八越欺负，翠香就越怜惜聋八。在山上干活也好，在家里做家务也好，他们都相互关心，酷似一对夫妻。他们相聚一年后，翠香不像以前脸红扑扑了，而是面色苍白，思酸。主人正才夫妇知道媳妇有喜了，半喜半忧。喜的是自己将有孙子抱了，忧的是寨里人那无油无盐的议论。更担心的是天龙那年动过手术了是否还可以行房事？如果不行了翠香肚里的东西又是谁的呢？翠香肚皮一天天地凸起来了，寨里人更是议论纷纷。寨里人有位“包打听”与天龙同年，时不时在逗问天龙：“你晚上能爬上老婆几回？”天龙显得不高兴，恼火起来。“我才不饿爬她，只有她才爬我呢！”“包打听”在侧面了解天龙后又在众人面前吹得有板有眼。寨里人对翠香和聋八的行为观察得更细了。有一天天龙突地缠着父亲，要赶走聋八，不要他在自家做工了。主人正才舍不得聋八走，总想在各方面袒护聋八。但是，天龙天缠着父亲，讲聋八懒，还把寨里人议论聋八和翠香在山上扛树鬼混的事全讲给父亲听。正才知道一切很无奈，与老婆商量后只好忍痛割爱让聋八走了。当天正才便把聋八这些年来的工资结算付清了。主人正才除多给聋八几百元外还送几斤八角山货作人情送礼。　

聋八得了主人送的厚礼后便独自卷起行李准备走了。这时，翠香突地来到聋八面前将一张纸条递给他。聋八打开纸条一看，只见纸上写着：“我跟你走”四个字。被在窗外监视聋八的天龙发现了。天龙冲进房里抢走了聋八手上的纸条一看，脸色如疯狗一样凶恶起来。天龙暂时没理睬聋八，气势汹汹的去拉住翠香，生怕她跑走似的紧紧抓住不放。他边骂边把翠香推到一间小房里，随着关起门上了锁走了。天龙返回聋八房间，穷凶极恶，舞手划脚地催着聋八快点走。天龙不管聋八听不听到他的吼声，天龙照样涎水四溅，满口泡沫地嘶吼：“快点给我走，我不养你这条癞皮狗！”聋八一出门，天龙便“嘭”的一声狠狠地关上大门了……　

六　

聋八背个不大不小的包袱在山路上慢慢地走着。该去哪里呢？他边走边想。我家那亩把田有人种上吗？停几年不回家了叔婶还像以前那样对待我吗？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到平时扛树的杉树山。这山，这溪水，这山林呵，眼看就要再见了。昔日的自已和翠香在这山头扛树时，是多么值得留恋和想念呵，昔日的自己，在这山头也不知吃了天龙多少个拳头？他走着想着，想着走着。突地，聋八觉得天大阴，仰头一望，天空乌云滚滚，朝着山头越压越低。一场大暴雨就要来临！聋八的脚步由慢变快了，但总赶不上雨快。于是，他就钻进了那个岩洞里。这岩洞，昔日的他和翠香不知避雨过多少回了。聋八一钻进岩内，岩外的雨就如瓢泼了下来！雨一下就大半天。天渐渐地抹黑了，聋八决定不赶路了，就在岩洞内过夜。床铺呢？床铺就在这块石板上。没有蚊帐，岩壁四周就是蚊帐！在这块大石板上，曾谱写过自己和翠香多少个风流插曲？那些插曲在聋八心中多么值得永久的记忆。聋八肚子觉得饿了，他临出门时偷偷收了几个红薯，现在肚子饿了正合适。于是，聋八在岩洞里捡些干树叶烧了一堆火来。聋八正想拿红薯来烤时，突地觉得脚下湿水了。从火光中可以看到岩洞外雨还在唰唰的下，一片白洼洼的水在慢慢浸入岩洞内。不好了，聋八一跳，心里想，有大雨便有山洪瀑发！主人的房子会不会被洪水冲走呢？聋八记得前年有一场大雨下了半天，主人家的房屋就被洪水浸到窗口。那次若没有聋八水性好，他们一家人的命呀财物呀早被洪水冲走了。　

聋八不加思索气喘吁吁地跑到寨里，朦胧中看到小溪已变成滚滚的江河。在那朦胧的河水中，隐隐看见房屋里透出微弱的灯光。聋八一手甩开外衣，脱下长裤犹如运动员一样跃入水中，向微弱的灯光游去。聋八先救了主人夫妻上岸，然后再返游寻找翠香。聋八找着找着怎么都不见翠香，却见天龙在楼上大喊大叫。天龙见了聋八犹如见了救星一样，不哭了。天龙从楼上爬下来抱住聋八的脚，求聋八救他。聋八没有理睬他，狠狠地把天龙推过一边。聋八顿时悟到，今早将出门时，翠香给他递纸条被天龙发现，也许还被关在后屋小房里。聋八朝小房游去，只见小房门还挂着锁头。没有锁匙怎么办？洪水越涨越高了，再拖延人在里面生命就受到威胁！于是聋八潜下水去摸到一块石头上来，一下子把锁砸烂了。开门进去只见翠香站在一张高凳上。当聋八突地出现在翠香面前，她惊呆了。刹那间，她跳下板凳把聋八紧紧搂住了，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流下。聋八管不了那么多儿女情长了，他手拉紧翠香便朝门外向洪峰冲过去。游呵游，一个个洪峰冲过去了，他们游将到岸边了，翠香突地见到聋八好像被什么黑乎乎的东西闯了一下。聋八突然吃力起来。但聋八还是用力紧紧拉着翠香不放，眼看将要游到岸了，还有十米、五米……好不容易游到岸边。聋八最后用一口吃奶的力将翠香推了上岸……翠香得救了，可是却不见了聋八。　

“八哥！……”　

“八弟！……”　

岸上一阵阵嘶喊声与洪水哗哗交融在一起，是翠香的喊声还是主人的叫声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