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沿海人。因而,我小时侯她常常给我讲海的故事。
而每次她给我讲海的时侯,她总是一个人偷偷地跑到我家院子来,跟我围聚在奶奶的膝头边,一起听。奶奶说,她们那的海,蓝得窥不见底,长得看不见边;而且,海边柔软的沙滩上,还有海藻、贝壳和各种各样好玩的东西,美丽极了。我和她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并各自在心中遐想和憧憬着海。
不久,奶奶去逝了。关于海的那个故事,就一直延续在了我和她的心中。
她家在村的东北角,要比我大好几岁。我家跟她家只隔着一条田埂。或许是因为她从小没了妈妈,所谓“无娘儿女先当家”的缘故,她要懂事很多。有一天,她忽然兴冲冲地跑来对我说:我们去看海去!便拉着我的手往外面跑。我心想:我们南方有海吗?可我从没有听他们说过啊!
我记得那时侯正是盛夏六月。悬挂在中天的太阳,象一只火把,把整个田野炙烤得红通通灼亮亮的。仿佛只要一根火柴,田野便能立时燃烧起来。她拉着我,跑过村庄,跑过田野,一口气跑到村前的小河边,她才放开我的手说:啊!海到了!
我望着面前的一切,傻眼了。这就是海吗?可它好象是一条河流呀!那条河流很长很长,也很蓝很蓝,这时侯正有七八个光屁股的孩子,在河里洗澡。
这是海吗?我疑或着问她。
是呀!这是海呀!她兴奋地说。你奶奶说,海蓝得窥不见底,长得看不见边,你瞧这不是吗?还有,这儿也有沙滩。——她指着河两边铺满细沙和小鹅卵石的河床说。
这真是海吗?我有些拿捏不准地问。——虽然我从小听奶奶讲海的故事,但到底什么是海,我不知道也从没有见过。在奶奶连连散散的叙述里,它给我的印象海是蓝的和很长很长,就跟我们村前的这条河差不多吧。
是的!她肯定地说。我爸爸见过海。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如果它是海,那么,可是那么什么呢?我又说不出来。我只是蒙蒙胧胧地觉得,海很大很大,而且,应该还有很多很多美丽的贝壳。
我不骗你!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们那是大海,我们这是小海。你不信?我带你去拾贝壳去!
我们都是山里的孩子,平时便很难走出大山,更别说到外面的世界去见识真正的大海了。但是,我心里依然觉得,仿佛只有拾到贝壳了,它才是真正的海。
似乎她也在为她的海尽力地寻找着证据。她拽着我在河滩上满到处跑,可是让我意料不到的是,后来我们居然在河滩的一个弯角里,找着了许多的贝壳。那些贝壳很小很小,只有小指头那么大,身上烙印着很多美丽的细小花纹。
这下你该相信了吧?它真是海!她望着贝壳,高兴地说。
是的!它是海!我兴奋得快疯了,举着双手在河滩上大叫着:我们终于见到海了!见到海了!……可是不一会儿,我的心绪又暗然了。奶奶说,海边的贝壳很大很大的。可是,我们的贝壳为什么如此小呢?
她骨碌着眼睛想了一下,告诉我说,大贝壳在海的中央,这会儿还没有被海水涌上海滩来,我们一定会拾到它的……。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最终还是深信不疑地相信那是“海” 了。
从此以后,我和她便常常跑到海边去。或者在海边捉迷藏,或者在海边晒太阳;天气酷热难耐的时侯,我们也会象别的孩子那样,扒光了衣服下海里游泳。而让我们最难忘的,就是静静地坐在海滩上,看日出和日落。
我们在海边玩够了,就索性跑到海里去捉奶奶说的大贝壳;因为我们在海边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它。不过,我们每次去捉,都是无功而返。尽管如此,但我们依然感到很高兴,因为我们也在不知不不觉间,找到了我们自己的快乐。
有时侯,我们下海里捉贝壳,也会遇到意料不到的危险的。有一次,海里刚涨满老高的水,她跑来告诉我说,海涨潮了,大贝壳肯定被海水涌上了海滩来,我们去捉去。我和她光着脚丫跑到海边,只见被浑浊的海水冲涮得污秽不堪的海滩上,到处都堆积着贝壳。可是我们无论怎么找,都没有大贝壳。她咬着嘴唇想了想,最后下定决心说,我们下海里找去!便拉着我向海里奔去。
因为我们经常在海里出入,非常熟悉海的水性,所以我们每次都格外小心。我们手拉着手,一步一步慢慢地往海里走。可是这次不知道怎么了,我们刚走没有多远,一个大浪突然向我们扑过来,立时把我和她打散了。大浪余势不减,又气势汹汹地向我卷来。幸好我会凫水,双手赶紧一撑,一个“踩水”避开了。不料我的脚跟还没有站稳,另一个浪头又没命地向我袭了过来。就在我危险之际,她左手一划,把我推了过去。紧接着,一个浪头却将她急急地打入了海里……
我爬上岸,赶紧叫了村里人,把她从海里救了起来。事后,她非旦没有丝毫报怨,反而还安慰我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以后一定会给你拾到的。
后来,她一个人果真到海里去给我寻找了很多很多次……
我和她在海边的日子,是非常开心的。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渐渐地过去。但是伴随着不久我到了另一个地方去上学后,这样的日子就一下子结束了。
没有多久,我到了另一个地方去上学后,因为一来我要以学习为重,再者我也只有周末才能回一趟家,三来她也要日日的下地里干活,我就再也没有时间和机会跟她一起到海边去了。再后来,我离开了我们的村庄,到了更远更远的地方去上学……
虽然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在一起了,但我的心里依然时时都在想念着她和我们的那片海。而她呢?在她空闲下来了的时侯,她仍旧常常地跑到海边去。
不幸人的仿佛永远都是不幸的。她在我们村里念完小学三年级后,由于家里弟弟妹妹多,父亲供应不了,就辍学回家了。回到家后,因为她是老大,不但要挑起照管弟弟妹妹的重任,而且还要下田地里干活,一天累得象她家的老牛一样,比她父亲还辛苦。
她父亲四十多岁,是一个很消极的半老头子。自从老婆死后,就整日的汹酒,醉得东倒西歪。有时侯喝得冒肝火了,就摁着她一顿暴打。每次她被父亲打后,就一个人跑到海边去,静静地坐在海滩上,象我们以前那样看日出。
有时侯她干活干累了,也会一个人跑到海边去;或者坐在海滩上看日落,或者跑到海里去拾一直对我承诺的那大贝壳。后来她有心事了,不知道怎么了,便早早晚晚都跑到海边去,在海边久久地徘徊……
在她二十岁那年,她父亲病倒了。她家里平时本就很困难,父亲的这一病,无疑是雪上加霜,给这个破败的家庭予以致命一击。可是,父亲是整个家庭的顶梁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去呀!怎么办呢?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远房的亲戚领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跑上门来了。她心里一格登,不用说,是跑上门来提亲了。对方仿佛是有备而来,一进门就说,只要她嫁给他,他就帮她父亲治病。
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虽然只有三十四五岁,但弯腰驼背糟里糟蹋,看起来象极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她在心里说,难道上天注定了我要跟这个老男人生活一辈子吗?可她心里又不甘心。但是,当她一看见病倒在床上的父亲,心里又立时矛盾了。随后,她一个人跑到海边,呆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就一口答应了。
那个男人果然说话算数,第三天就把她父亲送到医院里,一口气治好了。
在她快要出嫁的时侯,有一天晚上,她跟父亲大吵了起来。原由是因为嫁妆的事。她想把她母亲遗留下来的一只箱子一起带过去,那是她最奢侈的一件嫁礼。谁想她父亲是个吝啬鬼,说什么也不肯。两人吵了半天,她终究没有横过父亲,就哭泣着跑出了家门。
他们的婚期定在腊月的下旬。那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成天都在降着大雪。在她离开娘家的最后一个晚上,她最后一次来到了海边,在雪地里站了大半宿。翌日天刚蒙蒙亮,她在大雪纷飞的陪伴下,就很冷清地离开了娘家,嫁到一个很偏僻很偏僻的穷山沟去了。
几乎是她的前脚刚走,我的后脚就迈进了我家大门。这一年,我考上了远方的一所学校,刚放寒假回来。当我听母亲说她出嫁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象被蜜蜂蛰了的一般,说不出的疼痛和难受。
这些年,我在外面念书,渐渐地长大,也渐渐地懂得了很多的道理。首先让我清醒的是,我们村前的海,那是一条真正的河流。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有海的。可是,我又迷惘了。她当初为什么要一直固执地说,那是真正的海呢?难道她也象我那时一样,也在懵懵懂懂中;抑或我们都太向往海了,所以错把河流当成了海?然而我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因为那时她比我大很多,而且又那么懂事,她心里应该知道那不是海的。难道她是在安慰太想念海的我,或者说是一个善意的荒言?……一切的一切,似乎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同时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很大胆的想法,那就是一定找个机会向她弄明白。
可是,自从她出嫁后,就再也没有见她回娘家来……
后来,我从学校毕业了。
这时侯,她已出嫁了整整六年。在这六年里,我却彻底失去了她的消息,村里人也同样没有了她的音讯。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她失去联系后,我又强烈地回想起了她和我在海边的那些往事(虽然后来我知道了那是条河流,但我心里依然一直都把它当做海)。不久,我回到了我们镇上工作,这种想念更是一日比一日地强烈。不知道多少次,我一个人跑到海边,静静地回想着这个终日在海边徘徊的女子……
我回想着在她干活干累了的时侯,一个人跑到海边,静静地躺在海滩上,或者浸泡在大海里,让海风和海水吹拂和冲洗着她一天的疲惫,是多么的辛酸和悲凉;我回想着在她受委屈了的时侯,一个人跑到海边,望着空空的大海,是多么的孤独和无助;我回想着在她有了心事的时侯,一个人跑到海边,环抱着双手,海风轻轻地撩拔着她的发丝,在海边失魂落魄地徘徊,是多么的苦闷和迷惘;我回想着在那个男人上门来提亲的时侯,一个人跑到海边,呆了整整一个晚上,是多么的痛苦和绝望;我回想着在她出嫁的那个夜晚,一个人跑到海边,在雪地里呆了大半宿,是多么的凄楚可怜和令人伤感;抑或,她是在最后回忆着什么呢,还是在最后忘记着什么;她是在最后留恋着什么呢,还是在最后告别着什么?……她的一切就象是一个迷,一个让我一想起来就暗然神伤的迷。可是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个迷,居然成了一个永诀。
那是在去年的六月。我回到家,突然听母亲说,断了几年音讯的她,终于有新消息了。可是当母亲告诉我,我却只觉一阵天眩地转,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我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到海边,跪在海滩上,狠狠地大哭了一场……
我母亲告诉我说,她结婚后,也是一样的不幸。她的男人不但是个穷光蛋,面且还是个大混蛋,吃喝嫖赌样样都沾。他给她父亲治病的钱,也是他东挪西凑地从亲戚处借的。她嫁过去后,说是因她父亲欠的债,要她做一辈子农活来偿还。所以,他不让她回娘家,把家里所有的农活都撂给她做。她从小就是一个苦做农活的人,这对她来说,倒也算不了什么。日子就这样在她的苦扒苦做里,过去了整整五年。
在那五年里,她没敢回过一次娘家,就连隔家最近的集上也没有去过。因为一直都没有孩子,她男人对她更是变本加厉的坏。每次喝醉酒了,他就拉着她一顿毒打,说她是野母鸡,三年也下不了一个崽。当然,两人谁也没有去医院检查过,是谁的错也还不知道。有一次,她男人赌博输了钱,回到家来照例的痛打她一通后,就抄起墙上的菜刀,一刀把她蓄了二十多年的长发切了下来,第二天挑到镇上卖了钱,便拿到赌场去输光了。那一次,她哭了三天三夜,也绝了三天三夜的食。
最后让她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开的,是因为那一天晚上的事。那天晚上,她正睡得矇矇眬眬的,忽然看见她家的门被谁悄悄地打开了。她一骨碌爬起床来,还来不及问什么,忽然只觉得眼睛一黑,一个大男人重重地向她压了下来。凭着一种直觉,她知道那绝不是她的男人。她正要大声呼喊,嘴被什么严严地赌上了。随后,她的手也被紧紧地绑住了。她挣扎着,挣扎着……天亮以后,她象一个死人一样从床上爬起来,取下墙上的菜刀,拎着便去找她的男人。可是,她的男人却早躲得无影了。……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她男人赌博输了钱没法偿还,就以她来还债。……她回到家后,呆呆地坐了很久很久,然后把心一横,随便地带上了几件衣服,就一个人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她离开后,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后来当一张死亡通知书递到了她父亲手上,人们才惊异地知道了她去了沿海。
是的!她去了沿海!——
她去了沿海以后,没有到大的城市里去打工,而是专门拣了一个海边的小镇。她在那儿,一边给一家餐馆端盘子,空闲的时侯就一边到海边去拾贝壳。
有一天,海突然涨潮了,海潮涌上来一只很大很大的贝壳。正当她跑过去的时侯,贝壳又立时被海潮卷回了海里。就在这一刹那间,岸上的人们只看见她双脚一跃,就猛地扑入了海里。她跃入大海后,人们就再也没有看见她上岸来。
三天以后,人们才在不远的海滩上,发现了她被海水浸白了的尸体……
算算,她已死去快一年了。在这一年里,我一个人时常面朝着大海痛苦地想,她为什么要跑到沿海去呢?她为什么要奋不顾身地去拾那只贝壳呢?……我想着想着,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喜欢海?我又为什么喜欢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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