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3点零8分,我端坐起身,静静的敲落心声。
很久没有酣甜的睡眠,窗外的工厂有机器轰鸣的声音,嘈杂,并且单调。
窗外有灯光斜射在房间的天花板上,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想过往未来。其实,更多的是翻起前尘旧事,暗自升起一种缅怀的情绪。
突然想念2个女子,那个耄耋之年的老人,那个姿态臃肿的妇人。她们关系一直很僵持。老人好强喜胜,妇人固执倔强。
记事起,她们就一直争吵,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至今,无法调和关系。
6月初回去看她的时候,给她带了一套夏天穿的衣服。藏青色的底色,玫红和白色的碎花。超市减价的时候淘来的,一套30块钱。
拿给她的时候,她欢喜得拽着我的手,脸蹭在我的肩上,然后看着我说,你还给奶奶买衣服干吗?瞳孔浑浊,不再清晰。皱纹在脸上开出了岁月的花。她的手粗糙,格外清瘦,一层皱巴巴的皮裹着已经老化的骨骼。
她总会在我们面前说她童年时的不幸,年轻时的不易。年少家穷被送给别人当童养媳,婆婆是个恶妇,责令她早起捡粪放牛,不给她饱饭吃。后来生下一男孩。之后又改嫁。生有4个孩子,大儿子11岁那年病逝。接着男子病逝,日子祸不单行。她拉扯3个孩子长大成人,给儿子娶妻盖房,把女儿嫁了出去。时常和我唠叨就是,她如何把我母亲娶进门,如何东拼西凑张罗聘礼,半夜愁眉不展,焦虑,无法睡眠。
如今,子女各自成家。她却未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依旧一个人生活。
我总觉得,晚年的幸福生活应该是那种,子女各有成就,可以荣光耀祖,她可以衣食无忧,一家人其乐融融与她亲昵。只是她年轻时要强苛刻的性格使然,2个媳妇与她格外疏远。子女因家底单薄,至今还在为生计奔波劳碌。
或许是宿命,她一生苦楚孤独。或许是付出了太多,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她已经绝望。起初,她还年轻的时候,她会去邻居乡亲面前抱怨数落,年老了之后便只会独自唠叨,或许她已经绝望,或许是知道别人已不再关心。只是会听她说,谁给了她蔬菜,谁帮她洗衣服,就称赞人家。
童年时,一直在她身边渡过。她是个勤劳能干的女子,菜地里种很多的菜,春天的时候去摘金银花,回来炒干之后,炕在锅里,第二天一大清早拿到集市上去卖。那时候,我会把母亲帮我炒好的金银花捎给她,叫她帮我卖。她的装满整个塑料袋,我的只有2两左右。
秋天的时候,她带着草帽,提着竹篮,在已经收割完的稻田里,捡遗落的零星稻穗。一把把的扎起,装在竹篮里。带回来,堆在屋子里,累积到很多的时候,就会拿木棍拍打。稻子就一粒粒的落下来,她用它们喂养牲口。
很多很多的记忆都是关于她如何自力更生,在外劳作。摘野生菊花,挖草药,采野茶等。
子女们也会给她零花钱,但是她还是不停的忙碌。
她用自己的方式,维持生活。就像是一只旋转的陀螺,停止的时候无法适应寂寞的时光。
她一直说我是个磨人的孩子,古灵精怪、刀子嘴豆腐心肠。说我出生时难产,差点让母亲变成哑巴。生下来的时候,头型很长,她在我头上盖了三天的碗。后来才渐渐恢复正常。她说,这就是磨人的象征。村上没有一个孩子出生时像我这样。
很小的时候,家里有好吃的东西,我都会藏一些,然后偷偷的拿给她。避免她与母亲之间微妙的关系发生摩擦。但是,很多时候,因忍受不了她无休止的唠叨,我曾愤恨的用刻薄的言语激她,然后她就嚎啕大哭,带着一种唱腔,大声的哭诉。坐在显眼的角落或马路旁,与亲人哭诉般哭唱。道尽委屈和苦难。有一种装腔作势的姿态。这是我极其厌恶的。
很多年,不见她这般哭诉。如今,她只会黯然的泪流。
也许,她已经疲惫,默认了命运的折磨与沉重负荷。也许,她已经了解到别人的同情只是情面上的敷衍,自己的事情,一直与别人无关,别人始终都无能为力。
我给她拍照,她挑来挑去找不到好场景。我就让她站在桂花树下面。她捋捋发丝,扯了扯衣角。她站在桂花树下,瘦弱单薄的身子,脸上有微微的笑意,满脸都是褶子,模糊不清的容颜。她是喜爱照镜子的,年轻的时候,还找我要过镜子放在家里,洗脸或出门的时候照一下。那个时候她脸上的褶子还没有那么多,肤色黑黄,泛着油光。
我又让她坐在椅子上,她努力的挺起身子,端坐着,脸上始终保持着模糊的微笑。岁月浸染,命运锤炼之后的笑容,沧桑,憔悴。
我把拍好的照片拿给她看,她边看边说,她老了,以前照相比现在好看,现在眼皮都耷拉下来了。
昼与夜的边缘,想念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越想越觉得恐惧,怕有一天她突然的消失,我无从找寻。只能在记忆里搜索她停留过的痕迹。一想到她会消失,心里仿佛就会涌起潮水一般,渐渐蔓延没过心房,压迫致使无法呼吸。
很小的时候,朦胧记得是凌晨左右,冬天寒冷的天气。父亲给我穿好衣服,家里气氛沉重。后来我才知道,是外公去世了。见到外公的时候,他躺在角落里,脸上盖着黄颜色的草纸,笔挺的身子,干净整洁的藏青色衣裳。那时候,我还不能理解死亡的含义。我掀开盖在他脸上的纸,他的面容安详,像是睡着了。周围的人表情凝重,哭哭啼啼。我却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奇怪。没有畏惧之心。
后来长大后,一直不敢进他生前住的那间房间。至今还不敢单独呆在那里。总觉得害怕。有一种恐惧感占据心底。
年幼无知可以无所畏惧。包括对死亡。对消失,不会有无能为力的恐惧。
只是,成长之后,原本很模糊很遥远的概念逐渐清晰,无力感越来越强。结局和离别,无法改变。一些人可以随时的毫无征兆的消失,能做的只是承受这样的残忍,什么都做不了。
外婆离世近10年,依然记得出事的那天是秋后收割的日子,田里收回来的稻子堆满了谷场。村上的一个人跑上来传话,说母亲的娘家人说外婆喝药了,快不行了。母亲当时就慌了,痛苦的哭了起来。边哭边收拾,急忙的赶到了外婆家。
后来母亲说,她是陪外婆到最后的。也就意味母亲眼睁睁的看亲人在眼前消失。她握紧的手,从温热到冰冷,那是外婆的手。握住的只是她的躯体,却抓不住她的灵魂。外婆离开了。消失在我们可以看得见的世界,去了我们找寻不到的角落,留给我们一些关于她的记忆和想念。
这样的记忆是可怕的。就像有时候,我去舅舅家,想到那个坐在后门凉席上的老人不见了,她不会偷偷的把藏起来的饼干拿给我吃,不会再冲牛奶给我喝的时候,心里就会疼痛起来。
明明存在的东西,突然之间就无迹可寻了。一切都存有太多的变数。
凌晨4点11分。在意识有些迷糊之前,将手机上的问候语改为:善待,感恩。
很多事情,我们一直无能为力,很多事情,我们错过,继而追悔,很多人,在生命里停留过,划过一道痕迹便消失了。无力改变的时候,要学会善待,懂得感恩。为了将来不遗憾,为了奢望中的美满。
那个满脸褶子的老人,让我的想念在嘈杂的凌晨慢慢沉淀。窗外依旧是机器的轰鸣声,心底异常平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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