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修路,堵了好多车。在等待畅通的长长的间隙里,我下车溜达。
一抬头就看见那树紫玉兰,仿佛上百只紫色杜鹃栖在枝头,安安静静的。再往身后看,就发现了路边的小院,屋檐下挂着“瓦房村卫生所”的牌子。刚收汗的路基上铺了草帘,有人在切收缩缝。切割机发出刺耳的尖叫,像切豆腐一样割开山路坚硬的胸膛。切割机后面跟着个女人,躬着腰不停地往刚割出的缝隙中浇水冲浆。更远处有人往缝里灌沥青,又有人跟在身后割溢出的沥青。“切洗灌割”流水作业,一条龙服务,精彩的手艺把我看得入迷了。
一样入迷的还有路边的姐弟俩。姐姐八九岁的样子,弟弟就更小了,姐弟俩都穿着一样的花棉袄。姐姐双手抓在弟弟的腋窝,弟弟听话地站在姐姐的身前,四只眼珠仿佛粘在切割机上了。切割机开哪,他们跟哪,一直好奇地观望,目光中全是生命原初的兴奋和好奇。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童年的影子,有了想和他们打招呼的冲动。
我走过去笑着问姐姐:“你没上学吗?”切割机太吵,我几乎是大声喊叫。
那女孩把嘴凑在我耳旁,也大声喊:“没有,我们老师走亲戚去了,放一天假。”
“你们学校在哪?离家远吗?”
“远得很,转过前面那个大弯还要走好远才得到。我爸爸说了,路修好了就天天骑摩托车送我去上学。”
“你们班里多少人?老师教得好吗?”
“我们是个复式班,三个年级才十一个人,一个老师教我们。他经常给我们放假,有时候带我们上山捡蘑菇,太好耍了!”
“想过没有,你们两个将来要干啥?”
“我想到大城市去打工。”
“我也要去大城市,反正不在瓦屋村住。”弟弟也凑过来说。
“……”我无语。
切割机忽然停了下来,男人对那女孩吼:“你看啥子看,没见过是吧?都啥时候了,还不赶紧带弟弟回家做饭!”
浇水的女人补充一句:“下三碗米,打个菠菜鸡蛋汤,炒个豆豉肉。放麻利点哦!”
原来他们是一家人。姐姐听话地拉起弟弟,很快消失在卫生所后的山坡上,却把一个巨大的惊叹号留在我心里:“那么小的孩子就会做饭,还会打鸡蛋汤,还会炒豆豉肉?!”
越过卫生所单薄的房脊,我看见了山坡上的一座瓦房。红墙黛瓦,三间正房两间偏厦,门口是新贴的春联。房前一树妖艳的桃花,还有一只栓着的花狗。屋旁的菜园连着金黄的油菜花,像仙女扔下的一方方金丝手帕。更高的地方是青黑的矮松,以及被高大的山体切割出的一方宝石蓝的天空。刹那间,我的心变得柔软起来,有了写诗的冲动。
切割机还在发出刺耳的尖叫,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继续往前走。转过山脚,看见几块冬水田。禁锢了一冬的水仍然安分守己的清澈,可以清楚地看见水底的谷茬。一田田的清水明镜一样敛入了云影天光,和周围青黑的山体形成鲜明的比照。凑近了仔细看,好像有芝麻点在蠕动,原来是密密麻麻的小蝌蚪,正摇头摆尾优哉游哉地往前动。一团团,一簇簇的黑色,轻盈得像梦。再过一个多月,它们会甩掉尾巴,长出小脚,变成一只只小青蛙。那时候,新插的秧田一片乱蛙鸣,有此亘古不变的天籁,山村应该不再寂寞了。
一辆洒水车歪仄在悬崖边,推土机正掂了它的屁股一点点往上抬。好多人在围观那精彩的抢险场面,黑压压的,就像田里的小蝌蚪。费了好大劲,那洒水车才被救起来。屁股冒一股黑烟,尥起蹶子跑开了。路上的“蝌蚪”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的车也飞快地驶过了事发现场,瓦房村恬静纯美的风景被我们甩在了身后。一路上,我在回味那姐弟俩的梦想。
就像那条正在浇筑的水泥路一样,外来文明注定要打破小山村的宁静,姐姐和弟弟的理想注定是要离开瓦屋村,去到更远的地方。只有那些蝌蚪以及附着在山林里的杜鹃、松鼠等永远守着那方土地。除了那漫坡的油菜花,谁还会来点亮瓦房的天空?
-全文完-
▷ 进入汉中树洞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