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文钱生下来的时候，那嗓门就像嘹亮的喇叭，惊动了四乡八邻。婆婆提着煮熟的红鸡蛋挨家挨户报喜……父亲捧着婴儿双膝跪地，朝旭日初升的地方大声呼喊：“谢天谢地啊！是个儿子！”母亲来不及拭干满头满脸的汗珠，哇地一声就痛哭起来：“苍天开恩啊，赐予我一个胖乎乎的儿子，刘家终于有后了……”

李文钱在母亲和四个姐姐的精心呵护下，渡过了小皇子一般的童年。在七十年代的农村，父母依靠勤劳的双手，省吃俭用，加上奶奶有一手织布绝活，这一大家子还算“富有”。

文钱倾听着老人挥动胳膊织布的声音，嘎吱嘎吱，嘎吱嘎吱……仿佛一种自然纯朴的天籁音符，常常叫他着迷，如痴如醉。

“这孩子是不是傻了，就喜欢奶奶的织布机？！”

二

外人可不敢说文钱半句“傻话”，即使心里所想，也不敢说出来。因为文钱家里的五个女人，个个都是能骂的主。

一次，村里来了一位收猪的客商，开着轰隆隆的拖拉机，用大把大把的票子把全村翻个底朝天，终于收齐满满一车猪。拖拉机开到村口的时候，突然发现文钱在地上滚着玩，客商就开了句玩笑：“这头猪怎么没上车？”

不料捅到马蜂窝了，李家奶奶、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全武出场，很快将客商围堵在太阳下，整整晒了三个时辰。组长来了，妇女主任来了，村长也来了，乡长都来了，结果客商道了歉、赔了一头肥猪，才算剧终。

客商在回家的路上，始终想不明白：一个“长着三层下颌、两脸猪屁股似的、眼睛凹在肉里、整个身体就是一个球的”人，居然还不让人骂他“猪”？

三

90年代，文钱的奶奶去世了，四位姐姐相继远嫁。父亲和空荡荡的那间屋为伴，文钱常常跑去玩奶奶的遗物－－－－－－织布机，听着吱嘎吱嘎的声音，他就裂开大嘴巴发笑！

没有上学，20岁的小伙子整天玩织布机，发笑！

终于有人编出童谣在村口常常喊，常常唱：“文钱文钱，傻得可怜！文钱文钱，胖得讨嫌……”

文钱的母亲气得跺脚，却不敢迈出屋子去骂，因为家里经常揭不开锅。

文钱那身“精华”已经缝缝补补多年，精华已经沦为过去式。

有一天，老头子在那间黑屋里一伸脖子一蹬腿，怨气冲天的去了……

母亲呼天喊地哭得死去活来，邻居王奶奶张婆婆过来劝她，问：“四个闺女为啥不回来看看呢？造孽啊！”

母亲终于忍不住狠狠一巴掌打在文钱脸上！“全是小王八蛋祸害的啊，以前姐姐们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全给了小王八蛋，姐姐们一个鸡蛋都没捞着，而且一年四季穿着一套衣服，现在想一想真悔啊！我也想她们嫁到附近，常回家看看，可是……附近的小伙子全是缩脖子儿？”

王奶奶张婆婆安慰几句，就叹息着离开了。心想：谁敢娶你的闺女啊，那不是闺女，是稻草，是文钱的丫鬟。

四

春天暖洋洋的早晨和夏天凉风阵阵的夜晚，再也不属于这家人，特别是文钱的母亲。

她整天倒在床上，用泪洗面，头发又乱又白，双眼深陷在颧骨里，脸上泛出灰蒙蒙的淡光，整个身躯就剩下皮包骨头；想死还死不了，因为文钱交上了好运，经常弄回食物孝敬母亲。

一位马师傅破天荒收他为徒，不仅教会他吹唢呐，还带着他行走江湖混饭吃。文钱也许天生奇才，什么歌曲经过他奇迹般一变，就变成响亮山谷，直冲云霄的唢呐调子。

渐渐的，年轮碾着时光，匆匆流逝……文钱成熟了很多，他不再追着姑娘打出猥琐手势……不再瞪着小树发呆……他和所有压着重担的中年男人一样，长年奔波劳碌，哪里有红白之事，自然就聘请他。

文钱不仅唢呐吹得响亮，而且乐意替人守灵。他守灵连续3天3夜没合眼，主人无不感动，都会给他塞红包，请他吃夜宵。文钱吃肉是出名的猛，一次能吃两斤肥肉，眼睛都不眨，常常引得大家一阵欢呼。但都不介意他能吃，真的不介意。

五

《北京的金山上》一直是他经典绝吹，后来的《大花轿》也成为他的绝响。每次请他迎亲，他都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昂首挺胸，鼓着两腮，大步向前，指尖灵活的变动着，眼睛放射出奇亮的光芒……绕过山谷，踏着山梁，蓝天白云下，幕天席地里，吹过一道道坎，吹过一道道沟，明快活泼、伉俪婉转的曲调，就像吹响的号角，鼓舞着斗志\震撼着心灵……

母亲再次见到文钱时，儿子的皮肤黝黑发亮，三层下颌已经从圆脸上消失，两只眼睛充满着豁亮的光芒，身体已经不再肥胖，穿着背心还能见到骨来。

“孩子，你终于长大了！……”母亲的眼里塞满着眼泪，久久的硬咽着。虽然有种看不见的顽强，刻在文钱的内心。但是从小遗留的那种污垢，仍然显而易见……

“我很冷，给我热水暖暖吧！”母亲躺在床上，呻吟着，呻吟着，在空荡荡的那间屋，黑暗已经将她浸泡了很久，很久。

苍老了，孤独了，寂寞了……

回想起前半生的幸福，回想起凄美的爱情，就会想到吊死的丈夫，失去的四位女儿，母亲悔恨交集……

“错了，错了啊！重男轻女毁了一个家庭……”

“娘，热...水来了，你...就好好...暖暖吧！”文钱掀开棉被，猛将热水倒在母亲的心窝上……

母亲睁圆双眼，痛苦的表情在脸部严重扭曲……

“说你傻，真的很傻，我为什么一直不敢承认呢？自欺欺人害死人啊……”母亲说完，已经没有力气呼吸了。

文钱知道母亲去了很远很远，永远不会在眼前微笑和说话了……给别人守过灵的他，今天才知道守灵的真正痛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