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菜场闲逛时,无意中看见路边坐着一老妇,面前摆着一只脸盆,里面盛满了青绿的菱角。见那老妇人就那么沉默地蹲着,不禁朝那菱角多看了两眼。这一看却惊喜地发现,这并不是如今饭店里常上的,那种人工种植的大乌菱,而确是小时候在汪塘沟渠里常见的野生小菱角。于是忍不住蹲下来,用老妇人的小刀一点一点切壳,剥开,把那润白的菱米小心地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不错,脆生生、甜丝丝的,还是那童年的味道。
小时候,村子前面有个不大不小的长方形池塘,池水清澈见底,甘甜爽口,曾是全村人吃用的宝贵的水源。待到我记事时,有些条件不错的人家已在院子里打上了深水井,邻居们便也跟着沾光,吃用便不再来塘里取水了。虽说这水里常有鹅鸭嬉戏,但依旧清澈干净,是全村孩子们夏日游水嬉闹的第一场所。但,据说两头的水很深。到底多深呢?大人们很严肃地说,会没过成人的头顶。所以,我们只敢在中间的浅水区玩耍,而究竟能往两头走多远,也便成了检验是否勇敢的测试。
池塘边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芦苇,塘里水草密布,菱角、浮萍、莲藕、菖蒲,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间杂而生。但多而形成气势的却是菱角。
菱角分两种。南头部分基本上都是鸡头菱,其茎粗脆如莲,叶子圆而大,有的直径能达一米多,铺在水面上颇有气势,茎和叶上皆长满了尖刺。花为粉紫色,开时如睡莲,很是美丽诱人。花落后,即结出如鸡脑袋一样形状的果实,外面同样布满尖刺,这也是“鸡头菱角”名称的由来——后来知道,其实它属睡莲科,学名为芡实。将鸡头状的外壳切开,便现出满肚石榴一样的籽,外面包着粉白的浆泡,去掉浆泡后是黑色的硬壳,嗑掉硬壳方能吃到黄豆大的籽肉。这项工作做起来,颇为复杂,而且风险高,一不小心就有被尖刺扎中的危险,侥幸没被刺着的,又遇到已经长老的菱角,那外壳坚硬无比,牙齿蹦掉了也未必咬得开。所以,我们都不喜欢采摘鸡头菱。
我们喜欢摘喜欢吃的是长在北半部分的野生小菱角。它的藤蔓细而易断,叶片是三角形,成人拇指般大小,边缘为锯齿状,但并不扎人。每到五、六月份,即开满白色的小花,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墨绿色的叶片中间,风姿绰约,清香细细,自有一番清新雅致的味道。花谢后,拇指大小的菱角就长了出来,外面包裹着一层翠绿的外壳,两个角的状如元宝,四个角的形似牛头。含羞带怯地藏在叶下的水中。“菱池如镜净无波,白点花稀青角多”,漂在水上的是嫩菱,外壳松软,手撕即开,菱米洁白如玉,小而多汁,吃起来爽滑嫩脆,清甜可口,令人齿颊留香;沉在水中的是老菱,需要用刀才能切开,菱米结实,煮熟了吃味道方佳。但我们往往没有耐心去用刀切,更没有耐心等它煮熟,总是用牙齿使劲咬开一道裂缝,再把那菱肉如面条一般地挤出来。“急不可耐”这个词所描写的,大概就是我们这个样子了。
菱角吃起来美得很,但要采摘它却颇不容易。最简单的,是将绳子打个活套,边缘缀点小石子,站在塘边,往水面上使劲一甩,待到绳子套住了菱角秧,便使劲往岸边拽。这种方法低级而无味:一是不知水下长势,经常拽上来的菱角秧下一颗菱角皆无;二是拽一次即扯断几颗藤蔓,有的刚开花就被拽断了,便再也不会生长了,大大降低了菱角再生的能力——假如满塘池水光溜溜的,再无一颗菱角,那是我们所不能忍受的,所以,不但我们自己不屑于用这种方法,而且也禁止别人用。
我们一般使用的方法是乘坐布桶采摘。这个名为“布桶”,却跟布一点关系也没用。过去磨坊少,再加上磨次面即使是一角钱,对庄户人家来说也是一笔开支,所以不少人家都备有自用石磨,日常三餐或逢年过节做豆腐什么的,便都是用这石磨自力更生,这布桶,便是放在磨下接面糊用的。桶有尺许高,直径可达两米左右,放到水中是天然的小船,一个成人或两个十多岁的孩子,乘坐起来是轻松自如。但,这“船”可不易划,没有技术的,在水拨来拨去还是在原地打转。因为是圆形,没有头和尾,所以必须认准一个方向,左右两边快速均匀地用力,“船”方能前进。有了这个“船”,这摘菱角可就轻松而惬意多了。划着它,不管浅水深水,一路翻看着菱秧,长了菱角的,便轻轻摘下来放到桶里,摘完了,把它依旧在水面铺好,期待着它下次不会让人失望,通常,一会功夫便能满载而归。一边吃着,一边往口袋里塞,全然不顾那尖角不时地扎下皮肤,或冒出了口袋。
但石磨也是庄户人家重要的一项财产,不是每家都有的。不过,没有布桶也不要紧,每家洗衣用的木桶也行,只是小点,只能让一个孩子容身而已。只是,这洗衣桶乘起来技术难度更大,浮力小,平衡很不容易掌握,一不小心就容易翻掉,菱角没吃成,倒先喝了水。隔壁的喜子便是这样,乘上木桶菱角没摘几个,便一头翻到了木桶底下,被大人捞起来抗到肩上,“咕嘟嘟”吐了好几口水,吓得大家惊惶了好一阵子。不过要不了两天,这种危险的警惕又会被菱角的美味挤得无影无踪。我便常常划着这木桶,在菱叶密覆的水面上漂来漂去。摘菱角固然是目的,更重要的是秀这划“船”的技术,在菱花荷叶中穿梭,左手摘颗菱,右手采朵花,怎一个美字了得。
后来,每次听到“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这几句歌词时,便情不自禁地想起小时候这段“草头蛱蝶黄花晚,菱角蜻蜓翠蔓深”的景象,总是心醉而神往。多年后,门前的池塘仍在,只是早已干涸,塘中污秽遍地,臭气熏人。原以为这小小的菱角只是一段梦了,不料却又真真切切地见着了。
“呀!好多年不见这野生的草菱了。”我欢呼着在盆里拨弄。“现在到处水都很脏,基本上都不长了。”卖菱的老妇轻声叹道。
我手执菱角,心里一阵茫然。明杨基有诗:“船头老翁一尺须,斗量菱角兼卖鱼。儿能鼓柁女荡楫,何用聪明多读书。” 陆游亦说:“烟脂菱角空频摘,火齐杨梅已再尝。事不如心居十九,往来常羡捕鱼郎。”古人尚有捕鱼郎可羡,如今,我们去羡慕谁?
这清香远溢,荡舟采菱,歌声相和,光阴慢度的日子,终究也只能是梦了。
-全文完-
▷ 进入向往天空的鱼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