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郭敏认识是校园里的白玉兰第二度开花时候的事，在一堂锻炼身体的活动课上，程功坐在教室里正翻过《廊桥遗梦》的书页，就像许多的故事一样，开始的美丽。
“浪漫”这个词现在令人依然喜欢，其实大抵都是心理情绪使然的缘故吧。那天阳光很灿烂，偌大教室竟剩下郭敏和程功，算是巧合。但程功所深信的和郭敏嘴角那一撇不经意的笑样有解不开的关系。
“嗨，程功！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应该说说话的？”
程功首先就惊讶于郭敏的开场白，说：“是吗？难道你不觉得，我正和弗朗西丝卡在对话呢？”
郭敏颇为欣赏地笑了，说：“哦，《廊桥遗梦》吧？我也看过……”
“嗯。喜欢吗？”
“当然喜欢，这个故事真的挺感人。一个人能在感情出轨的时候，还意识到自己对家庭的责任，真是大罕特罕。可如今，又有多少人能够作出理智的抉择？就像我们的校园里，有的故事只不过一场游戏而已。”
“说的也是，现在许多事情，并非都可以习惯地接受。此刻，我和你与他们就有些格格不入！”
郭敏避开程功专注的目光，手把玩着胸前拉链的垂缀，半晌，才问：“那你呢，是属于理智型的还是感情型的？”
“我想……”程功说：“也许是受传统的‘中庸’的影响，我介于理智和感情之间，现实虽然很无奈，但鱼和熊掌我都想要！”
“你好像很了解自己。”
“如果连自己都不了解，岂不是一件很悲哀的事？”程功又强调：“而且，我素来特别自信！”
“是吗？”
程功点点头，与郭敏会心地笑了。在人群中，每当郭敏默默地遥遥地向程功颔首，然后含蓄地带上一撇笑意，别人当然不曾注意这种细节，可程功就有说不出的感觉。
第五届冬运会上，每个班级都有一面旗子。那时，郭敏说：“上面应该有点创意……”许多同学都赞成，便提出了许多值得参考的想法。程功主持着这些事情，总觉得不是非常令人满意。
“不知道可不可以……”郭敏忽然试探地问，望见大部分的同学都期待着，于是接着说道：“比如划一弯残月，残月前面写一个‘超’字，意思就是——”
“超‘月’！超越！”程功大声叫喊，生怕别人没有领会。
有人议论纷纷，最后一致同意了郭敏的“超越”。赛中，健将们也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屡屡荣获各种奖项，还团体总分第一名呢！
休息的时刻，程功跟郭敏聊天，说：“哎，你知不知道？我此时的好心情就是你赐与的！”郭敏淡淡地“嗯”了一声，程功又说：“哎，你真的与众不同！幸好我发觉得还不算晚，你的身上多的是仙气！”
话题渐渐深入到一些恒久徘徊的疑问，什么尧舜禹慈禧光绪唐明皇杨贵妃宝玉黛玉武松潘金莲吕布貂婵……什么天文地理新诗古词笑话哲学剧本杂文爱情武侠侦探揄……不知不觉地，就诠释了对整个生命的感悟。像古龙的一些妙语，琼瑶的一个个走不出来的梦，让他们有了共同的语言，往往还阐述各自的观点。
一次，郭敏低吟起来：
“……原本，那些传说般的故事，我不相信。直到有天，我历经了唐风宋雨的洗耳恭听礼，才蓦然懂得，人与人之间，心与心是可以相逢的……”
“流泪，是感人的。然而将太多的苦和痛全都装在心底，却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总是微笑着，该是更感人的。当生活里周知的情节一演再演之后，我这么暗暗地以为……”
“嗨，我觉得，你的词藻太华丽了！”郭敏说，眼睛望着程功，后者一而再、再而三地点点头，诡谲地转开话锋：“嗨，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很多时候就像姊们一样呢？”
“你……你……”
“怎么啦？”程功挑衅地问。
“程功，你大了要做什么？”没想到郭敏把话锋转开更快地问。
“作家！”程功毫不迟疑地答道，又说：“不过——应该不是现在。也许将来吧，如果真的能够，第一部我就写有关你的小说……”
“你就这样子拿我开玩笑么？”
程功忽然严肃地，面对着郭敏，说：“——我——是——认——真——的！”
一个暮色四合的向晚，当梅花氤氲缥缈的清香渐渐真实起来的时候，程功便抱着双肩，胸前压着一部日记，向教室走去，只见郭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像是对往事有些怀念。
“呃——”程功悄悄地靠近郭敏的身边，郭敏蓦地惊得肩头一悚。
郭敏挑起眼睑，终于静心地说：“是你，可吓着我了。”
程功在郭敏面前坐下来，小心翼翼的样子，问：“你在想么——”郭敏沉默了一阵，刚要开口，程功又接道：“有没有想我？——嗯？”
“程功！”郭敏娇嗔地喊。
程功没理她，倒反而伸出一只手，很自然地把郭敏红衣上的掉发拈了起来，意味深长地说：“我要将它珍藏一生……”
“程功！”
“如果你不快乐，我可以马上消失。”程功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程功，原以为你很了解我了，可惜……”
“你明明知道的，我对你……”程功头也不回，停住脚步，道。
“我知道你。”郭敏诚挚地说：“可惜我不仅固执而且自私，自私得不愿付出，以至于最终憎恶接受。”
“但我还是要对你说我……”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非让你我之间连朋友都没得做？”郭敏截住程功的话，然后干脆走开，竟留下程功孤零零地在教室里。
程功突然后悔了，思前想后，他提起笔在日记上便写下：
也许我们本不陌生
那时细细品味
曾经碾碎的熟悉的日子
在我背影的雨巷
打开了如何一把诱惑的伞
雨夜又悄悄来临
你的笑容
让我想到一条相思的湖
是否流动
想到窗外的潇潇细雨
默默地飘摇
其实我的眼里
静静地灼热你已冰冷的情怀
而你的离去
我虔诚地守候着这冷冷长夜
又潜回梦里
……
天空灰蒙蒙的，只有飘舞的雪才显得十分洁白，程功一如既往地坐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埋头于功课。
“喂！”和郭敏经常在一起的蓝菱，这时走过来打招呼，微微展开的略显疲倦的脸，在程功眼里掩饰不住的伤感，“告诉你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啊？”
“敦敏走了。”
“谁？”程功犹疑地追问。
“郭敏啊！”
程功感觉震颤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他朝蓝菱点点头，意思是说知道了，静静再讲。但蓝菱说：“郭敏走了，许是因为你？”
愁闷了几天，程功寄托云中的雁子捎带了写给郭敏的锦书，接着就仿佛等待了漫长的数个世纪，在煎熬中，郭敏终于来信了，程功急急地展开——
程功：
我记得有个文笔隽秀、才气洋溢的男孩，我还记得有
个会写多种字体且都写得极棒的同学，我更知道有个热情
浪漫、比我更喜好古龙琼瑶的朋友……
我所记得的实在太多，确想忘可谁能忘？走过方知错
过，错过亦不愿悔过。
于离走，或许懦弱的我有苦衷作借口，或许根本就是
逃避所有，如你所说我自己都没有真正弄清。时事亦已，
这些已不复重要。谁又能否认逃避同时也是在面对呢？
那想“超”月的嫦娥，走不出万里寒宫，只留下千古
的传奇；那个想象“超月”的女孩，没有凌霄的神翼，只
能走一段渺茫的路，拥有的也就一份记忆、一段情谊和沉
在长夜里千重周公亦难解的梦。只是又到了飞雪的日子，
区区片羽，飘摇本不定。
路，虽艰尤长。他日，相信你一定更加优秀！
最后，道份谢意并祝学业有成！
敏
冬月廿二日
再看邮戳，程功这才知道，郭敏已在轻飘孤烟的大漠。
时间一如萧萧下的木叶，被秋风卷得更远。一转眼，再是第几个轮回的季节，程功已恍然。过去的日子，沧桑抑或淡然都已无关紧要了。程功想：只要再和郭敏说上一句话，总会让她明白他的。
柳绿了的春也来得特别的早。
郭敏有时想起程功，也像是一种习惯，不关思念。程功的生日来了，郭敏正思索着要不寄一张贺卡给他？虽然偶尔还联络，却都仿佛挺敏感的，再也没有表白过心迹。
突然电话的铃声急促地响起，郭敏连忙去接。
“请问，你是郭敏吗？”线的另端传来的声音像是刚刚哭过，甚至很陌生。郭敏隐隐觉得一种不祥的预感，沉默了一会儿，还声应着：“嗯。”
对方好像猜透了郭敏的想法，又说：“我是程功的妹妹——程殊。”停顿了一下，又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着，极悲怆的。
“郭敏，你听我说，哥哥现在在医院里……”
“嗯！”郭敏再应着，不知道她要告知一些什么。
“哥哥在医院里……”程殊迟疑着。
郭敏没作声，程功？程功在医院里，那后来呢？
“临走之前，告诉我，他不能再等你了！叫你保重！”
“程功究竟怎么了？”郭敏大声地问。
“哥哥把关于你的小说稿子交给出版社后，在回来的途中，发生了车祸，就……在医院进行抢救时，只剩下一口气了……哥哥还说过，他是非常非常爱你的呀——姐姐，你还在听吗？”程殊说：“我今天整夜在家里，有事给我电话。”
郭敏放下电话，怔怔地，隔了半晌，心中千万分不相信地自言自语：“程功死了？程功死了？怎么会这样呢？”这才惊痛地哭了出来。
原来，程功是了解她的！
郭敏从火车站里打听清楚了时间，决定去看程功。
在列车上，郭敏忽然想起那天夜里，程功在教室里还是要对她说怎样执着的情感了，她为什么没让他说出来？还有……还有诗歌？郭敏从行李中拿出这些，她也是爱他的，程功本就知道，只是不想和她分辨而已。郭敏忍不住又要落泪，她急忙拭干了，程功不喜欢她哭的，她不要红肿着眼睛去看他。
郭敏去了，在程功的墓前烧着土纸，她闭上眼睛，张开时猛然记起些什么。
“这是哥哥创作的第一部小说《你是风》。”程殊叹一口气，打断她的思绪，并把样书递过来，说：“哥哥还没有说出他想要对你说的话的百分之一呢！”
“至于夹着几根长发的几部日记，也是哥哥留给你的……”郭敏默默听着，其实程功一直为了证明一切，可是他意外地死在自己的生日那天，连同梦都来不及圆。郭敏又失声痛哭起来。他的最后一个生日，她早就应该来看他的！
回家后，长河的落日正圆。郭敏的心却是那样地残缺，夜里总睡不着，她就躺在床上卧听窗外的风声。有时，几乎可以感觉到程功的眼睛透过掀动的一帘看着她。她常常想起过往琐琐碎碎的事，如果早知道程功的情感的归依永远在她的港湾，那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了。
那几日，飘洒了好几阵细雨，郭敏常出去散步，一走就几个小时，有时痴痴站着，望着远处发呆。她想起自己的一些方式，真以为选择没有错过，现在想来，只觉得错误得什么都不真实起来。也如程功所说的，自己只是一阵风，握不住些什么。
书店里、书摊上见了程功的作品，郭敏才稍许安慰。这一世中，她所能给程功的，只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女孩的二十岁和她最初的恋情。她似是一种许久许久以来，郭敏从来没有过的惊心的痛，她遗憾自己弄丢了程功的感情，想着往后，她再如何理智，也有一些寂寥，也有一些惆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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