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对气味很敏感的人。不管你信不信,煤是有香味的,尤其是它们燃烧的时候。其他燃烧着的东西,如汽油、柳条、松脂,乃至石头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时候都有一种独特的香味。每当这些香味缭绕着经过我身边时,我都习惯于像个猎犬一样,撮紧了鼻子狠狠去嗅。
那年月什么都缺,家在农村却连柴禾也不够烧——土灶巨锅,一家八口,每日三餐要消耗不知多少植物的秸杆。青黄不接春三月,米缸里仅存的一点粮食吃完了,高大臃肿的稻草垛也消瘦到只剩下最后一把骨头。这时候,全家总动员,家长们到处去借粮,我和姐姐们满世界寻柴禾。路边的一段枯枝、一片桐叶,田里的一截谷桩、一把稻草……对我们来说都是难得的宝贝了。菜是浆水菜,饭是稀汤汤,日子过得恓恓又惶惶。
忽然有一天,我爸不知从哪里提回一筐黑黢黢的石头,说它们是煤。小小煤块黑中透亮,我惊异于它们那小小的身段里竟蕴藏着那么富足的热量。一把稻草塞进灶膛里冒一阵呛人的青烟,逃跑般“哄”的一声起,一燎就没了,而小小煤块却能在灶膛里呆很长时间,从从容容地释放自己,不多的几块煤就能做好一顿饭。淡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锅里“咕嘟咕嘟”冒泡泡,煤香和着米粥香漫过贫寒,抚慰着我们的辘辘饥肠。煤香是我关于文明的最早记忆,那是幸福的味道,是贫困的长隧中难得一见的曙光。
煤的燃烧需要足够的氧气,总不能拿嘴对了灶膛吹吧。于是,我爸学着别人的样子开始做风箱,那是一个自学成才的木匠一生中完成的最有科技含量的杰作,可惜现在连尸首也找不见了。那个风箱做了好长时间,我一直在旁边充满好奇地观察着,有时候还帮我爸递个东西什么的。我爸拆了钉,钉了拆的,不是漏风就是涩得拉不动,但他一直不泄气。当风箱终于做好的时候,我爸点燃一锅旱烟,十分满意地笑了。我把我爸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太了不起了!
扎好弓步,手握把柄,一推一拉中风箱“噗嗒噗嗒”欢快地叫着。原本懒散的空气被那个神奇的器具吸入、驱赶,然后挤压成一股股的高速流淌的风。沉睡的生命被风唤醒,古老的化石在灶膛里激情燃烧,红色火苗摇曳起节日的舞蹈。要不了多时简单的饭菜就做好了,混合了煤香的饭菜有一种很特殊的更加绵长幸福的味道。拉风箱是我的专利,不做饭的时候我也拉着玩,搞得满屋子草灰乱呛——我把风箱当玩具了。
那些煤是哪来的?这是我一直想知道的秘密,可我爸一直对此讳莫如深。有一天,当我终于揭开谜底后就开始撺掇我的两个好朋友有儿和毛狗:我们去火车站捡煤,怎么样?他们说,太好了!冬天的早上,提了小筐,踩上光溜笔直冰冰凉凉的铁轨,三个不满八岁的孩子第一次出远门,去寻找一个叫“火车站”的地方,听说那里的煤堆得像山一样高。我们中途历尽艰险,吃尽了苦头。毛狗被被野狗咬了,有儿被搬道工踢了屁股,我被蛮不讲理的火车挤到沟里去,喷了一身的蒸汽水。在迷宫一样的火车站,我们走散了,差点找不着回家的路。可那次远征收获真不小,我们三个每人都捡到了大半筐碎煤,还近距离观察过喷着白雾呼啸而过的庞然大物。我们回家后自然免不了一顿打——你瞧瞧,小手小脸脏兮兮黑乎乎的,鼻涕过了河,裤子扯了缝——我们把自己也搞成黑煤球了。
多少年后,村里人还在拿我们当年捡煤的事吓唬孩子:小心野狗咬你,小心火车把你碾死!当然也有人拿我们来比照那些不争气的孩子:人家不到八岁就敢往火车站跑,你连个门都不敢出。现在想来,并不是那时早慧,也不是缘于淘气,实在是喜欢煤香,喜欢拉风箱。孩提时代懵懵懂懂的,想揭开的谜底太多太多。比如,煤是怎么形成的,它们是从哪运过来的,别的石头为什么不能燃烧?还有,汽油是什么油,为什么闻着那么香?狐狸和毛狗的区别是什么?……随着年岁的增长,一个个的谜底被渐次揭开。人到中年,已经很少有什么奇异的东西能引起人的兴趣了,却始终忘不了记忆中的那缕煤香。那是贫困中的一线希望,那是寒冬里的一丝暖意,那是苦涩时的一缕馨香。
前些年,每到冬天单位上都要发取暖煤,是那种很规则的蜂窝煤。由于添加了过量的黄土,再加上没有风箱的鼓吹,蜂窝煤即使剧烈燃烧,它们的味道老是温吞吞的,不似乌黑发亮的块煤那般燃烧得酣畅淋漓,释放得毫无保留。优质的块煤充分燃烧后只剩下小小的一把白灰,而蜂窝煤燃烧过后却会留下同样体积的黄土块,迅速地变成生活垃圾。却习惯了在密闭的取暖炉里烤红薯,由于炉膛小,只能选取那些身量瘦小的红薯来烤。冬天的夜晚围坐在火炉边,一边看书,一边烤红薯。我喜欢手双捧着书,把自己和书都架在炉子上烤,纸张和红薯同时被加热,书香伴着红薯香。精神的物质的滋养,我们哪一天又能少得了呢?
这两年生活条件好了,家里和办公室都用了空调,做饭也完全靠电解决,电饭锅、电磁炉、微波炉什么的,煤炭那种古老的化石燃料完全退出了我的生活。银行卡、私家车、按揭房、网上购物、出国旅游、去酒店消费、去健身房减肥、一天换三次衣服……每当这时,煤香总像个羞怯的小男孩躲在各种时尚的背后,渐渐地被我们淡忘了。这本没什么的,生活的界面就是在我们不断的抛弃和遗忘中被一次次刷新的。人生如四季,一季有一季的风景和味道吧。如果说童年是清纯的荷花,青年是芬芳的玫瑰,中年是温馨的百合,那么老年呢?不敢多想。那时一定是心如止水,无欲无求了吧,最好是一丛兰花,在幽谷中悄悄绽放,散发出淡雅的香。等着吧,老去不浪漫,就变成幽香的兰花。
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路过一家小吃店,看见卸下一车块煤。一男子使了锤子敲煤,把一粒粒乌黑发亮的碎煤添进灶膛。鼓风机响起来,鲜红的火苗蹿出来,久违的煤香溢满小巷,也溢满了我怀旧的心房。我在那小吃店门口站了一会儿,痴痴地想了一阵才恋恋不舍地走开。原来煤香一直固执地坚守在我记忆的某个角落里,赶也赶不走。
怀旧是一种病,这种病最明显的症状就是相思,最好的解药是回溯过去。想回到童年,想吃我妈做的饭,想再拉一次风箱,想闻闻那诱人的煤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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