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新中国成立60周年
我的付班长是福建人,却说一口夹着闽南口音的四川话,倒也泾渭分明,第一次带我进洞时,他说来这金口河打山洞已经三年多了,要我不要想家,是男儿血就流在这里,是生命就在这石头里开花,说我个子高大又有文化,好好干是有前途的。可当我钻进冷浸浸的山洞时,刚才一路来向付班长的保证和决心,顿时感到了后悔。
我看见洞里头那些正在强烈灯光下撮石渣的战友们,个个光着膀子,戴着安全帽,发现有新兵进洞来就都露出笑脸,但我只看见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子和雪白的牙齿,闪着光亮的汗水顺着他们的脊背流成几何图形,那好几斤重的大铁撮,和大铁撮内好几十斤重的石渣,是他们弓着脊背吭哧吭哧,一掏耙一掏耙刮进去的,见他们只一声喊就端起举过头顶翻倒进旁边轨道上的斗车里,他们的肚皮上和胸口上,都显现出被大铁撮抓烂的新旧伤痕;付班长还介绍说:这是撮渣班的,你别怕,我们是连队里的技术班,是最受尊敬的,连队里的生产进度就全靠我们风枪班了。山洞里的洞壁两边和顶盖上,都不断滴滴答答有水渗出,冷飕飕的感觉,我想这样呆久了不得关节炎才怪,而顶盖上那些张牙舞爪随时都有可能掉落的石块,实在是让我惴惴不安。刚下老连队那两天付连长组织我们新兵学习时,就毫不忌讳地说近几年连队里曾有五个人被山洞吞食了生命,他们身体里的血和我们的血是一样的,但他们死了,把血流在了金口河,是为了国防打山洞死的,光荣啊,战友们,所以你们一定要学会安全生产,一切行动必须听从指挥,令行禁止。付连长还操起他的山东话说,但你们不用怕,这四川金口河的老百姓种的辣椒四季豆都好吃得很,猪肉更好吃,连队食堂每天至少一顿肉,干饭稀饭,馒头包子,还有苞谷稀饭尽管吃就是了,给你保起,怕啥呀!付班长带着我边往前走边不时解释说:这些顶盖上张牙舞爪的石块是不要紧的,等下就有专门的安全员来排险,他好像还不放心我似的又补充道:付连长肯定给你们新兵说过以前那些死去的人,其实几乎都是放炮时炸死的。时间长了就习惯了,你不用害怕,处处小心点,我带着你,就没得啥子问题。
我第一次握着活蹦乱跳的风枪时,感到浑身的骨头都散了,好在付班长一直跟在面前,见动作不规范马上就过来纠正,风枪其实就是一坨铁疙瘩,很沉,屁股后面栽根风管和水管,前面嘴巴里塞根钻杆,再在钻杆前端戴个钻头,通风通水就可以钻眼了,一通风那坨铁疙瘩就快活起来,抱在怀里突突突一个劲跳,要使很大力气才能控制住它,稍不注意支架会忽上忽下把钻杆折断,这是新兵的大忌,折断一根钻杆轻则全连军人大会上作检讨,重则开除出风枪班,但都不想被开除,因为风枪班每月每人有2斤白糖供应,在那个什么都要票的年代,农村根本就买不到,为此我们都特别小心谨慎。打好一个炮眼,军衣军裤几乎没干的了,本来有皮衣裤的,但是穿上又热得受不了,里面的衣服裤子被汗水湿透后紧紧贴在皮肤上,怪不好受,所以就都干脆没穿,那风枪一突起来,地上的水和钻眼里的水都拼命往身体上喷洒,脸上流着水衣裤里面流着汗,甚至底裤已在流着汗水,是付班长告诉我的,我低头一看,裤裆真的在滴水,付班长说这就对了,说明你已经用心劲了。这样的炮眼一天至少要打40个,叫排炮,通常于下午3/4点开始装炸药,等到全部炮响炸完,烟尘散去进洞检查确定无哑炮后才可下班;一般中午是不回连队的,炊事班把午饭送来洞门口,只要外面的空压机一停风,就知道开饭了,然后就冲出洞口狠狠呼吸,拿碗吃饭,一大桶白米干饭,一大桶香喷喷飘着油星子的菜汤,一大桶油汪汪的四季豆炒猪肉,炊事员见碗就往里面使劲舀肉。在70年代末期的农村许多人家连锅盖都揭不开,就不要说吃肉了,我经常吃着吃着就流眼泪,付班长就问是啥子事,我说家里头不晓得现在吃的是啥子。他说兄弟好好打山洞吧,你的父母和亲人,我的父母和亲人,都确实不能见天吃上米饭和四季豆炒猪肉,但一定会有的。于是,慢慢地我一握住活蹦乱跳的风枪就浑身是劲,再也不像原来那样害怕了,衣服裤子打湿了也不再在乎了,我是工程兵,天天消耗着三个像我父母亲一样老百姓提供的粮食和布匹,以及每个月5块钱的津贴费,我还能想什么。工程兵就意味着天天和石头打交道,出个彩挂个花可以说是常事,一次我点完炮向外跑时,被脚下石头绊了下,翻跟跟扑射在地,头脸鼻子,双手前胸搓了个稀巴烂,鲜血直流,伤的不轻,付班长背起我拼命向连队的卫生所跑去,付连长问了问情况后操起半生不熟的四川话说:你龟儿搞个捶子,日b的时候不痛,爬起来走了才痛。我气得鼓了他一眼,付连长却哼哼两声扬长而去,付班长说别理他,付连长最不喜欢娇气的人。
付班长喜欢我,是因为我一下老连队来,就帮他一连写了几封家信,他是文盲,以前每次写信都是指导员帮写的。我因此知道了付班长是福建省福清县人,新婚没几天就来当兵了,家中儿子都2岁多了,这让我吃惊。付班长个子不高,156公分还得加双鞋垫着,且长相丑陋,可力气不小,那天我摔伤了他背着我175长拉拉的个子,他居然一口气跑了半里路没叫声累。干活更是麻利,他一人可以同时照顾三架风枪,那风枪就像被使了定根法,能乖乖地按照调好的支架高度自动升降平稳向前钻眼,他就叼着烟卷在几架风枪之间来回溜达,他因此获得连队最潇洒风枪手,排里最过硬技术骨干,班里最能吃苦带头兵。班里增加新兵分三人小组时,我幸运地和付班长分在一个组,事实上是他挑我的。他虽然是文盲,但口头表达能力强,为人处事很随和,从来不说别人长短,也从来不理别人怎么说他,只知道埋头苦干,听说他早就该探家了,总因为一次次施工任务紧而主动放弃,他的口头禅是:探家是小事,打山洞是大事。这次他说等这个红五月掘进大会战结束,就回福建探家。
又到我们班站岗了,当工程兵最怕的就是站岗,尤其是夜半三更被人叫起来,那滋味很是难受,今夜我是凌晨三点接的岗,刚背上枪站到篮球场上时,就突然听到厕所那边有响动,我想莫非我一来就出问题,那声音越来越大,在这黑咕隆咚的峡谷里,我越来越感到害怕,就慌慌张张跑回班里叫醒了付班长,付班长很耐心地起来同我一起走过去查看,嘿!原来是头猪在撕咬厕所墙壁上的油毛毡。付班长就和我一起把猪赶回连队圈里,这一折腾他也不睡了,干脆披上大衣来陪我一起站岗,我当然知道他是在担心我害怕。此时,河沟两岸的山峰高耸耸地支起那钢蓝夜空里的几点星星,在那高远的缝隙里眨着眼睛,白天轻弹浅唱的小河沟此刻唱得更加欢快了,我们连队的营房就刚好坐落在这条半山腰小峡谷的小河沟边上,说实在的,我的许多梦乡都曾经被她悄悄流走。而山那边脚下大渡河的惊涛声,却那么细致地爬上这么高的山峰,来到我们的营地,来到今夜我和付班长的耳朵里,这时付班长又点起了支香烟,用他那短促而有力的大手挽着我的手臂,一句话也不说就径直朝河边慢慢走去,尽情地聆听着流水撕碎哪些掉进小河里的星斗,这是我19岁以来第一次享受到如此静谧而高远的峡谷之夜,付班长问我现在还想家不,我说不想了,一会他又轻声哼唱起了他平时最喜欢唱的闽南情歌。许多年之后,我终于破译了付班长当时唱的闽南语情歌:
青山高碧水长
蓝天白云好风光
你若是真爱她
紧紧地跟在她身旁
……
连队里的红五月大会战,已经进入到高[chao],班与班之间比进度比安全,小组与小组之间比速度比质量,付班长除带我们三人小组完成每天的本职工作任务外,还多了份更劳苦的差事,就是检查全排的打眼进度和质量,因为眼打不好就无法装药爆炸,峡谷里的山体无比坚硬,那钻头一贴上去就火星四溅,技术难度大,而每个炮眼的深度至少要打一米,否则就达不到理想效果,我看见付班长双眼充满血丝,眼圈发黑,脸色酱黄,就说付班长你请假睡一天嘛,他说这算不了啥子,曾经连续一个星期没眨眼都过来了,没啥子没啥子。我知道付班长可能会提干,也知道付班长还是跟我们一样每月两斤白糖,我曾经几次将自己的白糖拿出一斤来给他寄回家中90高龄的奶奶吃,他很感激我,使劲教我风枪技术,所以我进步得相当快,这让一度看不起我的付连长睁大了眼睛,我能够在无人配合的情况下顺利地把钻头打进坚硬无比的石头里去,通常半个钟头就能打好一个一米深以上的炮眼,而且风枪坏了我已经能自己修理了,也能够象付班长那样同时掌握几架风枪了,这里面的所谓技术,其实就是把风枪支架的高度调到提前量,让风枪自己前进,前提是钻头必须吃进石头里面30公分以上;别小看,没人敢这样干的,因为风枪开关一开风枪就暴跳如雷,没有足够的胆量和过硬的技能,是玩不转的。我和付班长眼下正在上中班(即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我们已经顺利打好了37个炮眼,剩下三个眼子,付班长就交代给我打,他便去到三班7号洞那边检查质量。他完全放心我,是因为装炮和点炮我都已经非常熟练了,当然完全是付班长手把手教的。在尚未贯通的洞子里,风枪的吼叫声使人昏昏欲睡,稍不留意就出问题了,和我一个三人小组的罗同飞,就因为掌着风枪打瞌睡,结果把钻杆折断不说,自己的额头就被断钻杆杀进3厘米深,差点眼睛都没了,住了两星期医院才出来。
我一口气点完了40炮,就跑过三班的7号洞去,想看看付班长那边怎样了。刚走到洞口,就发现连长指导员在那里,一般情况下这些主要家长是不来的,我顿时感到不妙,就想往洞里冲,却被连长一把薅住,说:添啥乱,里面出现哑炮,陈明辉(付班长名字)刚进一会,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情况,靠一边去。我的心立即悬了起来,虽然付班长有足够的排险经验,但那是火点炮,谁也没把握保证它何时突然爆炸。洞门口的人都在焦躁不安,连长黑着脸,指导员上牙咬着下唇,不停地来回走动。突然轰的一声闷响,指导员啊着嘴,连长黑着的脸上掉下了汗水珠子,我知道坏了,付班长肯定出事了。连长马上命令空压机手重新开风来吹散洞内的烟雾,我们随即冲进洞里去,无奈烟雾太大,不能清楚搜寻目标,但我还是发现了一只解放鞋,就弯腰拣起,结果却拣起来半条小腿,我哇的一声就哭晕过去。
付班长就这样死了,等到尘烟散完,强烈的探照灯光下那些刚炸下来的碎石头上粘着一朵朵的肉花,有的肉花还在流着鲜血,有的还在颤动,付连长已赶来了,哭得山黄牛似的,并命令一起来的撮渣班开始清理寻找付班长躯体,没用掏耙都在用手刨,一点点拣起那些石头上粘着的肉花,炸烂的军装,东一朵西一朵的肉花,逐渐被拣起来,接着找到了付班长的半个脑壳,我抢过来抱在怀里再次哭晕过去。等我清醒过来,看见付连长正在用他的军上衣,小心翼翼地包那些刚才拣起来的肉花和我手上的半条小腿以及那半个脑壳,我大叫一声冲过去想抢回来,却被连长指导员紧紧把我抱住。指导员说:我知道你和付班长亲如手足,但他已经牺牲了,我们要一起拿回连队去,作为英雄的遗体进行安葬。我又跪在地上大声哭起来,我曾想:用我的汗水和热血,不指望为祖国茂盛一片庄稼,只想能为祖国浇灌一株小草,而我的付班长才23岁,就用他年轻的血肉之躯为祖国的国防事业开出了灿烂的花朵!兄弟呵,我丑陋的付班长!
《国防战士》报派来了记者,昆明军区来了首长,但是部队从来不信鬼神,工程兵死人属于每年都有指标的。并不是象我前不久看的电视连续剧《石破天惊》里的士官,齐东平因抢救战友牺牲后,在他的墓前竖了块高大的青石碑,当时连队只是破天荒买了口棺材找了块空地就地埋了,在土堆前立了块木板,上书陈明辉福建省福清县人何时参军又何时因工牺牲,仅此而也。可是付班长丢下的一大堆身后事,该怎样了结呢,比如他的妻子来了,肯定是哭,然后是连队干部轮流陪说好话,讲道理,发抚恤金,或者安排工作等等。然而,没几天付班长妻子真的到了,一切都给我事先的想像不一致,第一付班长妻子长得很漂亮,因为付班长人长得歪瓜裂枣不说,还是个五短身材,尽管大付班长几岁,看上去还很青春妩媚,丰满迷人,第二她并没有哭,只是尚不明事理的小儿子东看西问找他的爸爸,妻子最伤心处,是她在去付班长墓前祭奠时,眼圈红了几次而也。连队干部私下问过我好几次,说她有没有问你们付班长到底是如何死的,又为什么没有按时回家探亲,我说没有问呀,只是说这金口河好玩,山又高水又清,然后就是问要发给她和儿子多少钱。那几天连队专门派我陪付班长妻子,怕她想不开,我就带她下山去814厂(当地的一个买卖集散地)转,去看大渡河,她玩得十分开心,还不时轻声哼起歌儿,完全一副游山玩水派头,根本没有死去丈夫的伤心。后来她拿着连队一次性发给的抚恤金,又拿着军人死亡家属安排工作的证明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遗憾的是,我退伍时,种种原因没去到付班长墓前话别,就匆匆踏上归程,这一离就是几大十年啊,我亲爱的付班长,想必你墓前那块不经世的木板,早已让岁月吞食殆尽,当年那个黄土堆也许都让风雨踩平了,而那大渡河夜晚里的涛声却一直在拍打着我的枕头,使我每每想起,想起那些和你一起打眼放炮的日子,时常想得我泪流满面,你那有些蹩脚的闽南情歌,也一直不间断地回荡在耳边:
青山高碧水长
蓝天白云好风光
你若是真爱她
紧紧地跟在她身旁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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