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昨夜里,巴巴实实地下了一夜,早晨,红红的太阳挂在村东的树上,透过毛茸茸枝条的缝隙,说不清地上的雪是雪白里泛着淡淡的红。
如果说鲁家山早就醒了,道不如说,他一夜都没合眼,迷迷糊糊的,满脑子都是事啊,昨天刘瞎子把日子定了。今天腊月初一,可能对于别人,是极其平常的日子,而对于鲁家山,却显得不平常,因为今天是儿子鲁玉科换贴的日子。
换贴,是当地的风俗,是订了婚的男女双方,步入婚姻殿堂的最后一个关口,能说不是大事吗?能不让鲁家山辙夜难眠?换贴是件大事!
村上换贴具体办起来,第一步是请村东懂风水八卦的刘瞎子,递上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他便子丑寅卯甲乙丙丁念道一番,刘瞎子每到这个时侯,盘坐在他那座破堂屋的椅子上,用肘支在雕了八仙的方桌边上,哪神态,简直是天上的喜神下凡,一只手拇指掐着食指,另一支手却摸索着那两条香烟,当然是鲁家山谢他批八字的谢礼。鲁家山心里骂道,狗东西,道道还少,烟都能摸出好坏,他现在只等刘瞎子说个具体日子,那就要进入第二步,和未来亲家夏谷雨,最后敲定日子,刘瞎子批算出的日子只是个前提,两条烟就能定了,夏谷雨定的日子那才是真正的日子,那可是窝窝头和白蒸馍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在村上,换贴,流传至今,被岁月冲涮得也只剩下了形式,远没有当初复杂,男女双方把生辰八字,交给刘瞎子当年的老师,或者老师的老师,让他们掐算,命相是否相克,日子是否和顺,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多送刘瞎子老师几筐红薯,那掐算得出的日子,与你自家想订的日子,就真的不谋而合了,而且那天结婚,将来家庭会出奇的美满,男女简直是天做之合,男女双方的上辈们,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中,被街坊邻居道贺一声一句祝福中,早已找不到村后那条河的真正走向了。当年穷啊,吃饱饭就是最大的奢望。可眼下不行,在外打工挣了钱,换贴简化成了女方大敛财最凶狠的方式。
送刘瞎子两条喜烟,他掐算出个日子,接下来就是男女双方的父母,象集市上的交易者,对看中的马或驴讨价还价,如果男方稍有不从,或稍有推脱,对不起,刘瞎子的日子当场作废,不仅烟白送,男方为这日子准备的所有开桌的酒肉,结婚的所有成序,就象一台电脑,什么都是好的,只是没有电,如果女方提出的条件得不到满足,那女方的父母,会毫不客气地拉闸停电,让你男方的爹娘,象热锅里的蚂蚁,转来转去,最后的结果还是要无条件接收,不得考虑那条件是否平等,有的自作聪明,对女方父母说,结了婚,这事都好办,拉倒吧你!人家都傻,你见过染坊里有退白布的,扯了结婚证,拜的堂,女儿就是你家的人了,做父母的还好意思从中做梗。
“腊月二十六!”鲁家山正要寻思着如何对付夏谷雨,被刘瞎子突然一嗓子,吓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鲁家山报双方八字时,随口补了一句,能不能腊月二十谷,二十七也行,他心里明白,这两个日子哪能娶亲,刘瞎子自然不傻,早摸出鲁家山谢他的的烟,上档次呢,这日子肯定是二十六,你想想,二十六办婚礼,开个几十桌,就哪撤桌菜,也能吃到正月底了,活活地省下办年货的钱。
鲁家山懒在被窝里,点支烟边抽边思衬着,对昨天自已的得意之做,很是得意,忍不住想笑,却被烟呛了嗓子,禁不住一阵咳嗽。
你个老东西,起来就抽,抽!老伴兰花把今天要换贴准备的生猪头、大排骨、猪后腿……,又细数了一遍,做好早饭,刚进里屋,看着老头高椅着枕头,咳得小于都出来了,也不禁陪着小心,轻声骂了一句,在平时,她哪敢造次,若不是鲁家山近段心情好,她兰花可得低眉顺眼处处陪着小心,不然,哪句话说得呛了,岂不是踩上猫尾巴,鲁家山属于那种狗脸人,说翻就翻,当着儿子女儿的面,也能把她骂得想找个地缝钻。
食盒腿几时来?鲁家山说的食盒腿,在当地就是抬食盒一前一后的两个棒小伙,抬前边的叫头腿,搭后边的叫后腿。
说好了,来咱家吃早饭,头腿是村西的振亮,个高,能喝,抬着食盒让人放心,二腿是十字街的三蛋,这孩子灵泛,会说,咱们村上找食盒腿不都是他们俩。
不行!三蛋这二腿得换,他和夏谷雨有亲戚,你啊你,你让我咋说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他去了能帮咱真说!让玉科去当二腿!给振亮加二盒烟!
不----不合适,哪有毛脚女婿当食盒二腿的。
这个家你说了算,还是我当家!
中-----中--中中——大早起跟我嚎,唉,又踩着猫尾巴了。
兰花嘴里嘟囊着,把套上新衣服的棉裤放在床头上,转身出门,她要到东屋喊儿子起床,踩了尾巴的猫,要叫三遍才消停,她可不愿意,一大早就坏了好心情。
院子里的雪,兰花早早起来,打扫干净,空气还是有点冷,地上薄薄的一层雪,冻在地上,兰花走在院里里,觉得地有点硬,有点滑,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东屋窗下,抻手先敲了几下,才说,玉科,玉科,起来吧,你爹让你当食盒的二腿。
我今天和彩凤有事,同学们都说好了。屋里玉科说完就没了动静。
那你先去彩风家,换了贴再一块找同学不一样?开开门,饭早就好了,我得把屋收拾收拾,都快成家的人,屋里乱得象个猪窝窝。
娘,你就别管了,你和爹先吃,我自已收拾。
你会收拾?阴天出日头了。你快点,你爹可快起好了,他要砸你的门,我可拦不住,今天可是给你换贴!
好好,好------
门开了,门里的玉科穿着秋衣秋裤双手抱着膀子,堵住要进屋的兰花,你---你跟爹好好说说,我----我和彩凤,真的有事。
玉科娘看东屋里彩凤的电动车也在,心里一惊,接着是喜上,刚转身,玉科把门吱地关上了。
天冷,穿厚点。兰花对着门说。
彩凤!玉科娘觉得心口狂跳,以往,她进屋里扫满地的烟头,玉科总是懒在被窝里,看着她扫,还说轻点,灰!这次连门都不让进,不让进,你说一声啊,现在的年轻人,玉科娘心里想着事,心里慌着,转身跑向堂屋时,不小心就滑了一脚,跌坐在地上,胯骨碰在硬硬的地上,火辣辣地钻心痛。扶着墙站起身时,刚着身的新裤子,叠出的折印还在,一水也没洗过,这恼人的雪,害人的泥,喜欢人的彩凤,她用踉跄着进了堂屋。
你道是慌个啥!不就是换个贴,你看你?唉!
他爹,还是让三蛋去吧。
咋?
玉科今天和彩凤有事,说是要找同学们。
不行,他必须去!这小子还懒在床上,我砸他门!
行了行了,小点声。
我对你说了,可不敢嚎啊。
哪那么多事。
你昨晚睡下时,玉科回来没?
没。
那他回来你睡着了?
没!
他们一块回来了。
你说是玉科和彩凤,一块回来了?
你去砸门吧,去砸啊,我看彩凤出来,你这老公公脸往哪搁,你去啊。
还不去找三蛋,吃了早饭就该走了,这雪下得,太阳高了,路会粘鞋,耽误事。
鲁家山听了玉科娘的话,既高兴又惋惜,昨晚把对付夏谷雨的招数过了几十遍,基本做到了天衣无缝。这下要重新起灶,得新捡柴,唉,人算不如天算。不能打无准备之仗啊,老人家说的多好,凡事欲刚立,不欲则废!
下这么大的本钱,费这么多的神思,要的就是让他夏谷雨,乖乖就范,腊月二十六,必须是这个日子,原本他想把亲戚们都通知了,没敢!那夏谷雨真的和他杠上,结婚哪天,他把彩凤锁起来,热热闹闹的场面,没了彩风,岂不是沸腾的油锅里,撂个冰块进去,他盘算再三,理!还得走,事!还得办,贴子!还得换啊,一个整猪头,两箱宋河酒,还得是高度的,为啥要高度的,一个字:贵!二十斤排骨,一个猪后腿,二只鸡,六千元钱,这是必不可少的,少了,准亲家连门都不让进,换贴,你换个大头鬼吧你。他夏谷雨的绰号,“下无雨”可不是平空白添的,当年收麦,看着邻家们,摊场放磙,颗粒归仓,夏谷雨终于按奈不住性子,一声令下,摊场!俩个儿子抬头看看天,云彩懒洋洋地呆在太阳边上,这天,谁能说得准下不下雨。他棱让二个儿子把收回的麦子,摊了一场,不成想刚过晌午,一片云朵朵,开大会似地,聚在一起,晃悠着就到了麦场上空,随手撒了那么一阵,只惊得爷仨紧忙了一阵,俩儿子嘀咕,天不好,晒啥场,下雨了吧,活活累个半死,夏谷雨当时就火了,他要为他决策的失误挽回面子,指着儿子的鼻子跳骂着:下什么雨,下也没雨,下没雨!
跟在食盒后边,如果不是玉科娘早上的消息,他可真有点发怵,不过此时的他,已是稳握胜算的将军,只不过是放马到战场上,巡视一翻而已,嘴把不住哼起《收姜伟》里诸葛亮的戏词:
管叫他姜伯约,自来-----降-----啊啊---啊---
走在前边的振亮和三蛋抬着食盒看着鲁家山高兴的样子边走边说。山叔啊,你的钱可放好了,别到时拉肚子,掏不出来,中午别搞得我俩可连酒也喝不上。
哪哪能呢,不能,你山叔自有妙计,中午喝多了,回不来,我可不管抬。
路上,鲁家山四下望了望,枝头间的雪,不见了踪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清新的气味,下雪不凉晴雪冷,这天,完全没有了腊月的迹象,暖冬暖得一塌糊涂。走着走着,鲁家山背上有点发热,摸了摸棉袄里的六千元钱,停下脚,分成两份,一份三千,包完抬头时,振亮和三蛋稳稳当当地走在前边,他紧跟几步,心里突然乐开了花。
管叫他姜伯约,自来-----降-----啊啊---啊---
或许是走得有点急,气有点倒不上来,戏词唱得就有点象田间的小路, 歪七扭八的,调也走了,极不那么地道。
到了夏谷雨门口,振亮和三蛋放下食盒,自有彩凤的俩个弟弟笑着伸手接过去,嘴上谦让着,进了堂屋,茶叶早放好了,彩凤娘笑着边让座边倒拎着暖壶添着水。
“夏老哥,今儿这天儿可真好好啊。”他们落座后鲁家山讨好地对准亲家说,脸上的皱纹都透着媚相,难得的低声下气。
“是啊是啊。”夏谷雨傲慢中还有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眼晴却不时地瞅着门外。
“你看,这场雪下得也真是时侯,麦子少生多少虫啊。”鲁家山心里暗笑,这老家伙是在等他儿子盘货,看食盒里的货齐不齐。
“是啊是啊。” 夏谷雨仍心不在焉地应付着,门中终于出现了他二儿子。
“两位大哥,咱到东屋坐吧?”二儿子进屋就对振亮和三蛋说。振亮和三蛋不是第一次当食盒腿了,自然明白,这两个老头子,下步该真正的交手了。
见到他们出了门,鲁家山又殷勤地递烟,站起身弓着腰把火点上说,“老哥,孩子们这贴你还有啥意见不?”
“两个孩子的事,按说到这一步,也没啥事可说的……”夏谷雨嘴里说着,眼却一直看房上的檩,语调放得极慢,一副爱理不理的架势,象村支书看到屡教不改的上访户。
“没事就好,哪,这日子、就定在腊月二十六吧?”鲁家山知道夏谷雨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说完做出要走的样子,“那日子就这么定了,我回头通知亲戚们,孩子结婚可是大事,你把这边的亲戚通知一下,开多少桌我好心里有数啊。”
“老弟,你先别忙,我昨天和彩凤说了,她道是也没啥意见,只是她二弟订婚的事,她看得很重,订不下来,她说不急着结婚,你看这事,愁死人哪。”说完还真装模作样的拍拍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有啥事,说吧,能帮的老弟决不袖手旁观!”鲁家山心里有数,夏谷雨不见哪六千块钱,决不会松嘴,他还昨天和彩凤商量过,屁!昨天你家彩凤在我家,你商量个啥。
“老大订婚,花了不少了,这二小再订,我还真有点吃不住劲,前天刚送过去四千,这不,人家稍来话说,礼太薄气,就那个数,还拿得出手,真不行的话,就退了算了,这是媒人的原话,鲁老弟,你说这不是明要啊。”夏谷雨从凳子上站起身,递了棵烟过去。
“也是,眼下就兴这个了,给八千少了,就得一万。”鲁家山接过烟点上火,狠狠地吸了一口,心里说,你个老东西,哪有哪么巧的事,差六千,你的眼是x光,能看透衣服,知道我带了六千?今天我偏不给,看你戏唱到哪一步,非把你夏谷雨的劲给你伸直了。
“要不,这贴子先不换吧,也快过年了,你食盒的东西,我就不留了,先拿回去,日子还是再订吧,再订?愁死人哪,老弟。”夏谷雨说完直接蹲在地上,头摇得象布朗鼓,双手不停地抓挠着花白的头发,不知底细的人,真面对他这架式,不能不让人泛起阵阵同情心,夏谷雨是真遇到难题了。鲁家山可不这样想,这老小子还真会演戏,你就演吧你。
“唉,你个老夏,也不早点稍个信,我好多借点,我今天就带了三千,要不日子先定下,我回头再借点?”鲁家山拉起地上的夏谷雨,两个人面对面地说。
“算了,哪好麻烦你啊?算了吧。”
“咱两家眼看着就结亲家,你的事就是我鲁家山的事,你有难,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管,这事我非管不可!”
鲁家山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三千块钱,晃了晃,又放回怀里,按规矩,鲁家山这钱是要给未来的儿媳妇。
“算了,算了,你老鲁,彩凤她说了,二弟不订下,她没心思结这个婚。”
“你把彩凤叫来,我们当面鼓对面锣,定下日子,我回头再借三千,彩凤她娘,你把彩凤叫来,我有话说。”鲁家山大声冲屋外叫着。
彩凤娘一直在灶间忙活着,听着叫她,乐颠地进了屋里。
“你把彩凤叫来,看她还有啥意见不?”夏谷雨说完一个劲地冲彩凤娘摇头。
“中、中,我这就叫去。”彩凤娘出门就犯了难,她真的搞不明白,是叫还是不叫,这事两个人谈妥没?叫什么彩凤,她昨天和玉科出去,就没回来,这让她真的为难。
彩凤娘在院里转了一圈,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脚,管他呢,还是先悄悄告诉夏谷雨,都这快晌午了,还拉的哪门硬弓啊?
“彩凤呢?”鲁家山向彩凤娘身后望去。
“他爹,你出来一下。”彩凤娘对夏谷雨说,脸却冲鲁家山堆着笑脸。
“有话当面说吧,背背藏藏的,干啥!”夏谷雨气哼哼地站起身,出了门。
看你老小子还有什么招,叫彩凤啊,你真叫来了,我当场给你一万,哈哈,还彩凤不想结婚,那我玉科的房子里是谁,你个老小子,今天非让你见识见识马王爷三只眼不行。
夏谷雨再回房子里,换了个人似的,笑哈哈地递着烟,鲁家山看着房上檀条,装做没看见,明显感到夏谷雨的这种笑,和村西头总害牙痛的二秃子极象。
“二十六日子好,就这么定了,刚才彩凤娘说,彩凤她姨有点事,让彩凤去一趟,不在家,你看哪换贴的礼?”夏谷雨说完眼又盯着鲁家山。
“你看,我差点把大事忘了,孩子不在,这礼你可无论如何得收着,给孩子再买几件衣裳吧。”说完从怀时掏出纸包,递了过去,鲁家山看着夏谷雨接钱的手,有点颤抖,气死你个老家伙,让你给我鬼。
“光顾着说话了,这饭也好了,你老哥俩不喝两杯?两个食盒腿走这么远的路,也该饿了。”彩凤娘笑着说完转身出门。
“喝两杯?喝两杯!”鲁家山拉着夏谷雨的手,好得象亲兄弟,夏谷雨应酬式地笑着,笑得象嘴里有个咬不烂的山核桃。
酒,喝得相当的透亮!
“管叫他姜伯约,自来-----降-----啊啊---啊---”回家的路上鲁家山戏唱得有些走调,振亮和三蛋不时拉他一把,要不鲁家山走着走着,准能走到到路边的沟里去。
-全文完-
▷ 进入瓦岗山人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