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要退休的小公共汽车在云贵高原上缓慢行驶，喀斯特地貌尽收眼帘，带状的公路在山间崎岖盘旋。车上的人多是趁节日休睱之际，回农村的老家看望一下。而我不同，我不是黔地人，此次从喧闹繁华的城市离开，只是想体会一些山寨的那一份宁静。

我很清楚，这次的旅行不比以往的旅行，一不是去景区，二不是去出差，三不是回故乡。出于小波的邀请，再加上他对自己家乡的描述，让我对前路的终点充满向往之情。在城市里已经有好多年了，每逢放假休假之时，总是要出去走走的。其实我也不算是旅游，只是要找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寻找片刻安宁。无奈，这些风景如画的地方，每每遇到节假日，总是比城市还要喧闹。既然，小波说他的家乡是块安静的地方，不如就这么走一趟吧。兴许，真的如他所言，也就不枉此行了。

小公共汽车在这样的山路上不能说它是一只铁兽，如果要形容的话，个人倒觉得象是一头呆猪。每到爬坡的时候，就气喘吁吁地，发出那难听的喘息声。特别朝山顶行驶的时候，如同一头病猪，踉跄而走，你会担心，它会不会就要熄火，就要倒地不起。其实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它很有力气，很有毅力，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一个惊喜。于是，我在心中琢磨，这也许是对我的所施的教育。正如同人在遇到上坡路一般，无论如何都不言放弃，也正如我多年前的一个愿望一般，甭管怎样都要去实现。

我这多年前的一个愿望就是到传说中的僻静的山寨去行走一趟，去体味那里的宁静，去饱咽真正的新鲜而无污染的空气。我是平原出生和长大的人，对中国画上的山山水水神往已久。那孤独秀丽的青山，唱着柔婉曲调的河水，那幽深的松林，还有那啁啾的雀鸟……当然，我更希望看到高崖上的藤竹，那如少女秀发一般，葳蕤地从山头垂下，象绿色的瀑布一般，山风吹过，你会看到飘逸如丝，洒脱如缕般的景象。那些许许多多，我没有见过的景象，也许就要在公共汽车的终点实现。

车是在夕阳中到达终点的。下车后，我却失望了，原来小波所描述的情景我并没看到。于是，我诧异，不经意间问了一句：“这就是你的家么？”他说：“不，这是我们赶场的地方。到我家还有两个小时的山路呢？”“两个小时，天，那不是到你家时天就黑了？”“嗯，是的。”既然如此，已经来了，还能退缩么？不要说是两个小时的山路，就是四个小时，我也愿意继续朝前走啊！两个小时不多，说说讲讲也就到了。毕竟我也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虽然近些年没有走过多少路，但以前还是不少走路的。

下了柏油路，就是一条曲曲折折，坎坷不平的山路了。这路约摸二三米宽，路的小石块零零星星地布局着，大小一点也不均匀。如果鞋底薄得话，一定不堪那些四棱八角的小东西对你的折磨。幸运的是我穿得是一双硬底皮鞋。

夕阳的余辉在山野间泼洒，象张大千一样，毫不吝啬笔下的墨水，那种恢宏气质，让人陶醉。当在一些国画名作中看到梯田的时候，自己总是羡慕不已。我羡慕的不仅是那梯田的结构美，更羡慕耕种梯田的人们的智慧。刚好是秋，梯田上的稻谷已经成熟，金黄色的丝带一条条地围在绿色的山腰，层层叠叠，弯弯曲曲地环绕蔓延，橙红色的色彩给它们增添了不少意韵。

我取出傻瓜相机，取了一处情景，定格后摁下了快门。可是，让我意想不到竟然在摁下快门的那一刹，一个扎着两个小辫的女孩，赶着一群鸭子，从路边的河边闪现在这条小路上。无意间我唏嘘一声，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刻，那赶着鸭群的女孩，背后还背着一只蓝粗布书包。我猜想，这书包一定是她那样慈祥的母亲，在灯下细心地给她缝制的，因为我小的时候，也背着类似的简单的书包。她看见我拿着一个相机，朝我腼腆地笑笑。然后拿着竹杆，朝地上一敲，鸭群在嘎嘎声中，向前飞也似地跑去。它们那扭动着笨拙的腰肢，与女孩那轻盈的身姿，形成了明显的对比。一是富有憨态的滑稽，一个充满灵性的精巧。

再朝山下行时，路变得更窄了，路面更加是坎坷不平，此时的太阳已经被大山吞噬。这意味着天就要黑了。我担心天太黑，路不平，万一失足滚落山下，那将是一场可怕的结局。我问小波：“你们是不是经常走黑路。”小波点点头，说：“以前在乡里读中学的时候，晚上经常是要走这段路的。——师傅，你不要怕，我对这路熟着呢。放心地走吧。”我算了算日期，今天刚好是农历十三，于是，吊在心里的一块石头也就着了地了。

不出所料，我天黑下来的时候，月亮也就升了起来。凭借银色的月光，那前方细长的银灰的小道也就清晰可见了。远处的山窝里有些稀稀拉拉的住家已经亮起了灯，我听说过，他们这边虽然是通电的，但晚上大多数人家都是用沼气灯。为建设新农村，政府给出钱给这里每家每户都修了沼气池，只要养上两三头猪，就能保证一天的照明和煮饭的能源。这种节约能源的举措，让我感到欣慰，当然，更能体现政府对农民的关心。我的故乡就没有这等好事，可能是因为我们那里并不算贫穷，一般的用电，农民还是能支付得起的。当我正想着此事的时候，前面有几个黑乎乎的影子，让我的心悸跳起来。那是人是鬼？如果是人，怎么不动？如果……可是世界并没有鬼啊！于是，我拉拉小波，轻声问他，那是什么？小波朝我指的方向看了看，笑笑说：“师傅，那是假人，用稻草扎成的。你不知道，这前面的林子里鸟特别多，所以他们要扎这些草人来吓唬那些鸟雀们。这一段路还多着呢！”

听小波这样解释，我的心才平静下来。不过，听到小波再次叫我师傅，心里觉得有些惭愧。他小不了我几岁，但是在单位里，我什么都教他，因此，总是称为师傅。再加上我跟他幺爸的关系也不一般，所以，他很少直呼我的名字。对这样的徒弟，我真是心存感激。感激他让我得到了最起码的尊重。在当今社会，莫说是师徒关系，就是师生，父子之间也未必能保持这样的相敬如宾的关系。

到他家时，天已经晚了。他的家人已经吃完饭，坐在电视机旁看着卫星接收器传来的电视节目。他母亲看到我来时，忙责怪小波，说他怎么不提前给家里打个招呼，也好赶场去备点菜？小波说是我临时决定要来的。我也跟着解释说：“嫂子，不要这样客气了，我确实是今天早晨才决定到来的。”之后，便见这位憨厚的母亲忙去系上围裙，要去做饭。我说随便做点吃填填肚子就行。

这是一座木房子，似乎有十多年了，木板之间也闪出半指宽的缝隙。我将包放下，走出木房子，屋里的电视声已经从我的耳朵中消失，这次再体会一下，觉得的确很静。静得似乎又有些可怕。听小波说这个寨子不大，而且大多数的年轻都到外地打工去了，所以人更少了。看着那零星的灯光，心里不由感叹。这是多么好的归处啊，空气清新无比，山风起时，便是一股股的稻谷香气，还有他家门口那条小河里的水草的气息也足以让人沉醉于此。我说：“小波，你们这里真好！”小波说：“嗯，我也喜欢这里，可是总是在农村呆着，也怪急人的。不如到城市里找个班上。”“是啊，现在这个社会已经很难让你留在这样的偏僻的农村了。我当初出来打工也是为了能多嫌点钱，好让家里的状况好转一些。”“我也是，我打工只是想赚钱将家里的木房子改建成结实的平房。”“其实木房子也很好啊，你看那些有钱人，还希望在城市里建一座纯木的房子，而你呢还不喜欢木房子，真是人各有异。”“师傅，你不知道，这木房子可不好了，夏天容易漏雨，到了冬天，那些冷风就从板缝里灌进屋里，让你都焐不?被窝。”

是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里呢？记得我年轻的时候，跟我的初恋女友在月光之下，坐在小桥之端倾诉衷肠时就曾说过：“如果家人反对的话，我就带你远走他乡，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用木头和茅草搭建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我们在那里开垦一片农田，再生一两个孩子……”记得我这番倾诉让那们善良的姑娘沉醉不已，毫不犹豫地倒在我的怀里，用纤细的手指在我的胸口抚摸。那真是一个温暖的时刻，青春的血液如同潮汐一般，难以平静。那年我不满十八岁，根本不知道，吻一个女孩，爱一个女孩所要付出的代价。也许正因为年少无知的冲动，才使那段美丽的爱情童话最终在秋雨之中破灭。被这八年地时光冲散得模糊不清，如同变色的相片，失去了那美丽的色彩。现在再想起那时的幻想，真得不知那时为何会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

吃完晚饭后，我一个人睡在木屋的二楼，只听见小波跟他母亲在楼下小声地拉着家常。对于儿子的回来，她是满心欢喜，从木板缝中传来的微弱的声音，我能听出，她对儿子是多么牵挂，但是这一见面，她却只问儿子的饮食起居，再也没有多少话来装饰她那颗思儿之心。这正是乡寨妇人所共有的特性，那就是朴实，简单。我的母亲也是农村的，每每我回到故乡，她也只不过是问些日常生活上的问题。我呢，也只能如实告之，然后再关注一下她的身体状况，饮食状况之类的。纵然只是些简单的话题，也觉得谈话是那样的亲切，温暖如春。母子连心，心与心的交融也就是这些简单的话语。

次日清晨，我在公鸡的打鸣声中早早地起来了。山寨里的雾气很大，笼罩着山寨，并顺着微风轻轻流动，这样的景致虽然比不上黄山的云海，但在我的心目中，她是极其美妙的。我徒步在这个小山寨里蹓跶，沿着水稻田埂缓慢行走。就在这样的清早，山寨里的人们已经活动起来了。有些孩童骑着马儿在山道上漫步，只见那灰色的马儿不停地啃着道边的萋萋芳草；有的老人背着背篓拿着镰刀在林间割着草，小心翼翼地割，又小心翼翼地装，动作不急不躁；亦有的妇女已经在小块的苞谷地里，掰起了谷棒……有个瘦矮但健康的老人跟我搭起了话。他问我是不是远路的亲戚？我说是的，是跟小波来的。那老人笑笑说，你是小波的师傅？他的疑问让我觉得惊诧！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身分？他跟我说，小波的母亲已经跟他说过了，说在省城遇到一个外地人，跟他手艺……原来，这人是小波的族中爷爷。我很客气地叫了他一声大叔，他却笑得合不拢嘴。说：“我们这个小山寨，很少有外乡人来。你这一来也算是个稀罕客啊！”——照此说来，我还是幸运的稀客？不过，从他的语气和面部表情当中，我能发现他对我这个外乡来客竟然带着几分地敬畏。

太阳将云雾驱散的时候，我跟小波还有寨里一些孩子开始对这个山寨周围的山和水进行走访。首先我们沿着一条谈不上是“路”的树林间小道往山上爬，这山很陡，在攀爬的过程中必须逮住小树杆不放，否则一失脚就会滑倒，并滚下山去。当问要去哪里时，他们说是去看一条瀑布。

瀑布？这里怎么也有瀑布！我跟着这些孩童继续往上爬，直爬到山顶，还未见到瀑布的影子。心里自然有些莫名的疑问，但也不想问，只是又跟着他们下了山坡。当到达山腰的时候，我已经听到哗哗水声了。小波说，那就是我们这里的马尾巴瀑布。我顺着小波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对面的山崖上有一条白色的丝绦从山崖泻下，细长细长的。在瀑布的两面长满了碧绿色的细竹。对，那就是藤竹——小波跟我讲过的一种我从未见过，但心里已经有大致形象的藤竹。太好了，这样的风景真得是太好了！我心里不由惊讶起来。这可是纯天然的风景，没有任何人工斧凿的痕迹。下了山，我们来到瀑布的脚下，只见有一小潭清澈见底的水。有个孩子指着潭水说：“叔叔，这水可甜了。”说着就蹲下来，又一双并不怎么太干净的小手，捧起一捧水就往嘴里送。其他的孩子也如此。出于好奇，我也蹲下身子，将手洗了洗，然后，再来到瀑布边，捧起一捧，送进嘴里。天！这水的确如他们所说，甜！不仅甜，而且带着清凉的感觉。

在瀑布旁边，我给这几个孩子拍了个合影之后，自己也饶有兴致地坐在瀑布脚下的一块石头上，摆个了姿势，让小波给我拍了下来。随后，他们又说，瀑布旁边还有一个洞口，洞里面有很多蚀石。还说这些蚀石敲下来，放在花盆里可以做假山。这么说来，他们所说的蚀石，一定是钟乳石。

我跟着他们扯着小树，攀到山腰，进了洞。这洞不大，里面有些阴凉，上面不停地滴着渗出的水滴。倘若滴进领口，你的神经一定会猛然抽动一下，然后又放松下来。朝头顶望去，洞顶不整齐地布列着倒挂的钟乳石。洞不高，伸手可及洞顶。用手去抚摸那一条条冰溜状的乳石，总想敲一块下来，带回城市，放在兰花盆里，这将是不错的装饰。但我没有，我不忍心破坏这样美好的东西。虽然，它们没有大溶洞的乳石那样粗壮和美观，但这样的小山寨，能见到这样的景致，倒也觉得稀罕。

这天，我跟着这几个孩子去了不少地方，除了看这些与我的故乡不同的山寨景物外，我还体会到了，这些孩子的天真烂漫，他们那样惹人喜爱。在龙长河里游泳的时候，还让人体会到他们的勇敢。我故乡的河不深，水流也不急，在里面游泳也相对安全。可是，这山区的河不仅深不可测，而且水流较急，如果小孩子在里面游泳，安全系数会降低很多。本来看是一群孩子，不打算游泳的，但他们却主动邀请我下河游泳。无奈的情况下，我还是依了这些半大的孩子们。

到了河里才知道，原来他们的水性比我好得多。面对这样的条深河，他们毫不畏惧什么，在里面仰面朝天朝天的游，俯首朝地的游，侧身游，倒着游都是那样娴熟。扎起猛了也不得了，当然，在这样的深河里，我是不敢扎猛的。可是他们却熟练地玩扎猛子比赛……面对这样激烈的情景，我即担心后怕，又欣喜若狂。幸好，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否则，我会自责一辈子的。从河里上来，再到河边捡鹅卵石，那也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情。另外就是到山上用棍棒去挖兰花，虽然没有带工具，但他们用这折断的枯木棒挖起来也毫不手生，并且挖出来的兰花根部不会有太大的损伤……这一天里，我跟着他们孩子般地玩耍，早已将一世烦恼抛至脑后，直到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还是兴致勃勃地。他们唱着山歌，又顺着一条小道，返回寨子。途中遇到几个放马的孩子，他们竟然让我去骑马。面对这些没有驯养过的马儿，我可是束手无策啊！然而，在他们的帮助下，我还是顺利地骑到了马儿的背上。在夕阳之中，迎着阵阵山风，唱着小曲儿，一路前行……

这是四年前的事了。今日再忆起，心里竟然还对那次山寨一行有些眷恋之情了。小波目前还在公司里做，现在他是我的得力助手，依然恭恭敬敬地称我师傅。这四年间，我多次说再去一趟他的家乡，可是就是抽不出空来。因为工作忙，生意也忙，这对做双份工作的我来说，无遗是个难题。莫说去他的山寨去游玩，就是回故乡的时候都没有了。自打自己忙碌起来之后，对过去那些悠闲的时刻，还是羡慕不已的。这一生，还有几次这样特别的旅行呢？

2009年9月15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