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最后岁月几乎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一向刚强、自信、乐观而豁达的父亲,在生活重担及严重疾病的双重压迫下,精神终于垮了下来。他开始信奉鬼神,而且这一信,还真被他信出了些明堂。比如,同住医院的病友或有什么难处,父亲会在菩萨面前点上香烛,烧点纸钱,口中念念有词……如此这般地“划”一碗神水给他喝下去,往往有奇效。
有一天,医院里的一位产妇难产,医师们已经束手无策,只一个劲地催着家属快快转院,说如果不转院,或者转院迟了将会如何如何等等,吓死个人。可是我们那个鬼地方,偏僻得很,距最近的县医院都有几十百把里地,交通又不方便,并不是说转院就可以转得了的。病家正急得团团转,有人告诉他们说,也许可以找刘爹想想办法。刘爹是谁?刘爹正是住在医院里的我的父亲。由此可见,我父亲当时的名气之大。父亲像往常一样,虔诚地在菩萨面前烧香三拜,一边拜一边念念有词,完了把撒有纸钱灰的一碗清水,端给病家,交待她连灰带汤喝下去。病家依计照办,果然厉害!不到一个时辰孩子就生下来了。
后来我问父亲他如何会有如此高明的法术?父亲说: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天天敬菩萨,就真的把菩萨请来了吧?”
父亲是荣誉军人,医院为他特设了一个单间。病房靠窗的一面墙上,挂着父亲手绘的菩萨像,菩萨前供着一些鸡蛋、水果、蔬菜等供品。空气中还有袅袅升腾的轻烟缭绕。因此,与别的病房相比,父亲的病房自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父亲虽然病重行动吃力,但每天给菩萨烧香、点烛、上供,从来没有塌过场。及至父亲完全卧床不起,仍然不忘叮嘱陪护在旁的母亲按时敬奉菩萨。因有菩萨保佑,父亲一直很好地配合着医师,与病魔进行顽强的斗争。
父亲爱热闹,每年的新春,我们都要给父亲送春联。一般是我搜索枯肠撰稿,哥哥凝神静气书写。哥哥做事特别认真,每写一幅对联,他都要反复比对、反复揣摩,如此这般折腾半天才能完成。当然,哥哥如此认真对待,也是希望他的作品能够得到父亲由衷的赞扬。父亲是一位民间书画家,他创作的墨宝,在我们当地流传很广,所以,要得到父亲的赏识还是颇为不易的。哥哥常常有“得意之作”请父亲鉴赏,希望父亲给予指点,其实明摆着是想听表扬。而父亲好像不懂哥哥的意思,或者,虽然懂得哥哥的意思,却不愿意无原则地奉承鼓励,而是扎扎实实地提出一些改进或者修改意见。如此一来,哥哥的那些“得意之作”一下子就变得一无是处。父亲指点的结果,十有八九会弄得哥哥很不高兴。
然而父亲最后的那个春节,我们送给父亲的那幅春联,父亲无疑是十分赞赏、十分欢喜的。上联是:“治,医治,精心医治。”下联是:“存,求存,奋力求存。”横批是什么不记得了。父亲看了这幅对联,人似乎一下子精神了许多,他逢人便指着门口的对联,握着拳头用力地说:“我要奋力求存!”他说话时面带微笑,显得自信而又坚强,令我们感到由衷的欣慰。
那段时间,我在医院里一直陪伴着父亲,那是我与父亲相处的最后日子。
有一天,父亲斜躺在床上笑着对我说:“奇怪,床上有什么东西梗着了我的屁股。”没等我说什么,他就把手伸进被子里,摸出来一看,竟是几粒黑色的干结大便!不脏,也不臭。我却深感不安:大便失禁而不自觉,父亲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当时我正在读大学,过完年后不久就要去学校,小弟弟送我出门。在父亲的病房外,我与弟弟抱头痛哭,我不知道等我再回家时,我还能不能再喊一声我的父亲。
果然,开学不到一个月,我就收到了“父病危,速归”的加急电报,噩耗来得比预想的还要快。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的一些情况。母亲说那天夜里,父亲刚刚睡去,母亲给菩萨上完香烛,就忙别的去了。待母亲回来时,竟然发现蜡烛倒在了墙上,把菩萨像给烧着了。菩萨像是用毛边纸画的,火一点着就化为了灰烬,片纸无存。母亲吓坏了,不知道父亲一觉醒来发现菩萨不在了,会是怎样的情形。惊慌失措的母亲赶紧扯了一件衣服挂在墙上。还好,父亲第二天醒来,精神似乎还不错,也没有再提菩萨的事,母亲才长长地嘘了口气。然而,从此之后父亲就开始拒绝治疗,无论医生护士如何做工作,无论母亲如何苦苦求他,都无济于事。最后母亲说:
“住在医院里,既不打针,也不吃药,不如回去。”
父亲说:
“好。我们回去,就回去。”
母亲拗不过父亲,只好依了他,托人扎了副担架,第二天就把父亲从医院里接了回来。回家后,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邻居都来看望过父亲,父亲的一对亲姐妹也都赶回来了,还有母亲、两位出嫁了的姐姐、哥哥和两个弟弟,全都寸步不离地守护在父亲的身边。
父亲是对的,只有在家里,才能可以有这种感觉——家的感觉。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一丝一缕,都是浓浓的亲情啊!这浓浓的亲情,温暖了父亲生命里最后的分分秒秒。想必,这会让弥留的父亲心里感到温馨而满足吧。
父亲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而家里却不知道该不该通知我,从而使我失去了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父亲已没有什么事情需要特别交待,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有些十分重要的事情,甚至在十几年前就有反复交待。父亲知道他这回真的要走了,每当有人来看他,他说的只有一句话:
“伯外婆啊,我要跟你分别了!”
“汉文啊,我要跟你分别了!”
“姐啊,我要跟你分别了!”
......
回家后不久,父亲就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他闭着眼睛,口里不停地唤着母亲与小弟的名字。母亲彻夜陪伴着父亲,父亲叫一声,母亲回应一声,声叫声答。姑妈怕母亲累着,劝母亲去休息一会儿,母亲说:“他一直叫着我呢,我如何能去休息。”
到深夜,四处一片寂静,窗外下起了大雨,寒风刮过树梢发出凄厉的声音,仿佛是死神的歌唱。当从医院里带回来的两袋氧气快要用完,父亲的气息也渐趋微弱,眼看着就要撒手而去。这时大弟弟突然哭出声来:
“哥还没有回来!要等哥回来啊!”
说着拿起氧气袋,推着单车直插漆黑的雨幕。外面狂风呼啸,暴雨倾盆而下,伸手不见五指。而家里距医院,来回却有十五公里路程。妈妈深怕弟弟在路上有个闪失,一时急得直哭。姐夫安慰她说:“自然有个自然的,你随他去,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听姐夫这么一说,母亲才稍稍心安。过不多久,一身湿透的弟弟拖回来一袋氧气,忙给父亲换上。输完这一袋氧气,天还没亮,父亲就咽气了,他到底还是没能挨到我回来!而这个时候,我正飞奔在回家的火车上,心中不住地呼唤着“父亲!”、“父亲!”,一路祈祷着父亲能够平安。
那一年,父亲五十八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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